晨光漫过“承砚”墨坊的雕花窗棂时,陈默正蹲在院中翻晒松烟。新收的烟料泛着青灰色,带着松脂的清苦气,他用竹耙子细细摊匀,动作比当年在狱中练习刻模时还要轻。
“师父,张老板的儿子又来了。”学徒小栓举着个油纸包跑进来,纸角沾着墨迹,“说要您亲刻的‘平安’墨,给新出生的闺女做满月礼。”
陈默直起身,指腹蹭过烟料里混着的细沙——那是他特意从江边筛来的,磨碎后掺进墨坯,能让墨色里藏着点星星点点的银白,像夜空落了碎星。“让他傍晚来取,”他接过油纸包,里面是刚蒸好的米糕,热气透过纸渗出来,带着甜香,“把那批‘云纹’墨拿出来晾晾,今天风好。”
小栓应着跑开,木架上整齐码着的墨锭在风里轻轻晃。最上层那排是陈默新试的方子,掺了点桂花蕊,磨开时会浮着层浅金的光晕。他记得林夏说过,念念上次在书法比赛里用的就是这种墨,评委说“字里像藏着春天”。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林夏推着辆旧二八车进来,车后座捆着个大竹筐,里面是刚从山里收来的桐油籽。“王大爷说今年的籽饱满,”她擦着额头的汗,筐沿上还别着朵野菊,“熬出来的胶准能让墨锭更润。”
陈默接过竹筐,指尖触到她手背上的红痕——是摘籽时被枝桠划的。他没说话,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捏着个小瓷瓶,是他用蜂蜡和薄荷油调的药膏。“涂了能止痒。”他把瓶子塞进她手里,耳尖有点发烫。
林夏看着瓷瓶上刻的小菊图案,忽然笑了:“还记得你当年给我刻的那方‘韧’字墨吗?被念念当宝贝似的锁在铁盒里,说要等她考书法等级时用。”
陈默的动作顿了顿。那方墨是他刚出狱那年刻的,墨坯里特意掺了点碎玻璃渣——不是故意的,是当年在工地上捡的废玻璃,磨碎后想着“够硬”,结果磨墨时总刮纸。林夏却一直留着,说“像极了那时候的你,带着点没磨平的刺,却格外真”。
“下午教小栓熬胶吧。”他转移话题,用竹耙子把烟料堆成小丘,“上次他熬的胶太稠,墨锭容易裂。”
林夏应着,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旧墨模上。最底下压着块裂了缝的桃木模,上面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是陈默师弟当年的手笔。师弟去年冬天没挺过去,临走前还攥着这模子,说“等师哥的墨坊开起来,就用这个做招牌”。如今这模子被陈默改成了压纸的镇尺,每天压着待干的宣纸,倒也不算辜负。
日头爬到头顶时,陈默在石臼里和新墨坯。掺了桐油胶的墨团泛着乌润的光,他光着膀子捶打,古铜色的脊梁上渗着汗,旧疤在阳光下像淡色的云。林夏端来碗绿豆汤,看着他手臂上那道最深的疤——当年为护墨锭留下的,如今上面竟依着疤的形状,刻了朵小小的梅花,是她趁他睡着时偷偷刻的。
“张老板的‘平安’墨,要不要掺点珍珠粉?”她舀了勺汤递过去,“他闺女属兔,你那兔子模子正好用上。”
陈默仰头喝完汤,喉结滚动着:“掺点就行,多了反而失了墨的本味。”他拿起刻刀,在新蒸好的墨坯上勾勒轮廓,兔子的耳朵要长一点,眼睛得圆,像念念小时候画的简笔画。刻到兔子的爪子时,他忽然想起狱中那三年,每夜用指甲在墙上画的就是这样的爪子——那时候总想着,出去了一定要给念念刻只最威风的兔子。
暮色漫进院子时,张老板果然来了。陈默递过用油纸包好的墨锭,墨香混着桂花香飘出来。张老板掂量着墨锭,忽然说:“陈师傅,上次我在城里看见‘墨韵斋’也在卖带桂花的墨,说是您当年的方子?”
陈默正在收拾工具的手顿了顿。“墨韵斋”的老板是当年陷害他入狱的同行,去年听说也开始做“桂香墨”,只是用料糙,磨开后总有股焦糊味。
“学不像的。”林夏接过话,把刚晒好的“云纹”墨递给张老板,“您试试这个,掺了江沙的,夜里写字能看见星光。”
张老板走后,院子里只剩风拂过墨架的轻响。陈默蹲在地上,用布擦着刻刀上的墨痕,忽然说:“明天我去趟山里,再收点松烟。”
林夏没问为什么。她知道,有些事不用提,就像墨里的痕,看着是疤,其实早成了墨香的一部分。她转身去厨房端晚饭,灶上还温着给念念留的排骨汤,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混着墨坊特有的清苦与甜。
月光爬上墨架时,陈默还在刻新的墨模。这次刻的是“承砚”二字,笔画里藏着松针的纹路,刻到最后一笔时,他故意让刀锋偏了点,留了个小小的缺口。
就像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可那点不圆满里,反而藏着最真的念想,像墨里的沙,像疤上的梅,像此刻院门外,林夏悄悄挂起的那盏灯笼,光晕里浮动着的,全是“往后好好过”的温柔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