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林的夜雾裹着血腥味,林砚抱着阿武在齐腰深的草丛里穿行,脚下的腐叶发出“咯吱”的闷响,像踩碎了骨头。怀里的少年烧得更重了,呼吸时胸口起伏微弱,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像朵快要蔫掉的花。
“撑住……”林砚低头咬开抗生素的铝箔,把药片塞进阿武嘴里,又拧开水壶往他嘴里灌了两口温水。水流顺着少年的嘴角淌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带着体温,烫得她心口发紧。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野狗的狂吠和男人的怒骂。林砚知道陆峥撑不了太久,那扇锈铁门最多再挡十分钟——她亲眼见过刀疤脸的人用炸药炸开检查站的水泥墙,那威力能把人的骨头炸成渣。
穿过最后一片橡胶林,浑浊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层油腻的光,岸边的芦苇丛里藏着艘破摩托艇,船身锈得掉漆,正是陆峥说的那艘。林砚把阿武轻轻放在船上,刚要去解缆绳,就听见芦苇丛里传来“窸窣”声。
她猛地抄起船边的铁桨,转身就砸——却在看清来人时顿住了手。
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妇人,背上背着个竹篓,篓子里装着些草药,手里还攥着把割草刀,刀刃上沾着新鲜的草汁。老妇人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割草刀“哐当”掉在地上,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串缅语,眼神里满是惊恐。
林砚认得这张脸。上次来河边取水时见过,老妇人住在河对岸的竹楼里,据说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刀疤脸的橡胶厂里,只剩她一个人靠采草药换点吃的。
“别怕,我不是坏人。”林砚放缓语气,指了指船上的阿武,又指了指身后的橡胶林,做了个“快跑”的手势。
老妇人看懂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怜悯,她捡起割草刀,突然拉着林砚往芦苇丛深处走。林砚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船上的阿武,还是跟了上去。
芦苇丛深处藏着个水洞,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老妇人扒开藤蔓,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又指了指洞里,嘴里说着什么,大概是让她躲进去。
林砚心里一动,刚要道谢,就听见远处传来摩托艇的轰鸣声。是刀疤脸的人追来了。
“您快走吧!”林砚把身上的钱袋塞给老妇人,转身就往船边跑。她必须把阿武送过河,那孩子怀里还揣着名单的备份,那是陆峥用命换来的机会。
老妇人却拉住她,把竹篓里的草药倒在她怀里,又塞给她一把短刀——那刀很小,刀鞘是用橡胶树根做的,磨得光滑发亮,刀刃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水……底……”老妇人指着河心,又指了指短刀,眼里的急切几乎要溢出来。
林砚瞬间明白了。她曾听陆峥说过,这条河的河底有旧时代留下的走私通道,藏在废弃的桥墩下,只有本地人知道入口。
摩托艇的声音更近了,车灯的光柱扫过芦苇丛,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林砚不再犹豫,抱起阿武钻进船舱,又把老妇人塞来的草药塞进阿武怀里,最后看了眼岸边——那里的芦苇已经被车灯照亮,隐约能看见刀疤脸那张带着刀疤的脸。
“走!”她发动摩托艇,引擎发出“突突”的怪响,像头垂死的野兽。船刚冲出去,子弹就“嗖嗖”打在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林砚死死咬着牙,把油门拧到底。摩托艇在水面上划出条白色的浪痕,她回头看了眼橡胶林的方向,那里已经亮起火光,枪声和爆炸声混在一起,像在放一场盛大的葬礼烟火。
“陆峥……”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船行到河中央,林砚按照老妇人的指引,关掉引擎,任由船顺着水流漂。她摸出那把短刀,刀柄上的“安”字被人摩挲得温热,刀刃插进河底的淤泥里,果然触到块松动的石板。
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河水又冷又浑,带着股铁锈味,钻进鼻腔里刺得生疼。林砚摸索着搬开石板,里面果然是条狭窄的通道,仅能容一人爬行。她浮出水面,把阿武绑在背上,咬着短刀,再次潜入水中,钻进了通道。
通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阿武微弱的呼吸声在耳边起伏。林砚摸索着往前爬,指尖触到的石壁黏糊糊的,像是覆着层滑腻的苔藓,又像是干涸的血。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丝微光。林砚加快速度,猛地冲出通道,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废弃的桥墩下,河水没过膝盖,对岸就是刀疤脸的地盘——那片亮着灯的竹楼,正是老妇人说的“陷阱”。
她被骗了?
林砚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刚要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见老妇人站在通道口,手里的割草刀换成了把老式猎枪,枪口正对着她。
“把孩子留下。”老妇人的缅语突然变得流利,眼神里哪还有半分怜悯,只剩贪婪,“刀疤脸说了,谁把名单交出去,就能领三箱军火。”
林砚抱着阿武往后退,冰冷的河水漫到胸口,她终于明白陆峥为什么说“这片土地上,最不能信的就是人心”。她摸出那把刻着“安”字的短刀,刀柄还带着老妇人手心的温度,此刻却像块烙铁。
“他是你儿子吧?”林砚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桥墩下回荡,“那个笔记本,是你写的吧?‘阿妹’是你女儿,对不对?”
老妇人的脸色猛地一变,握枪的手开始发抖:“你……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的坟。”林砚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橡胶林第三排第七棵树下,你埋她的时候,掉了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朵兰花。”
那是她昨天去找柴火时无意间发现的,镯子上的兰花刻得很粗糙,像个初学手艺的人刻的——就像这把刀上的“安”字。
老妇人的枪“哐当”掉在地上,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鸹,在桥墩下盘旋。“我没办法……我儿子快病死了,刀疤脸说,只要我把你们引过来,他就给我儿子治病……”
林砚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陆峥说的另一句话:“这里的人,谁不是踩着血往前走?”
远处传来摩托艇的声音,是刀疤脸的人追来了。林砚不再犹豫,抱着阿武跳进河里,用最后一点力气游向对岸的阴影处。身后的枪声再次响起,这次却不是冲她来的——老妇人捡起猎枪,对着追来的人扣动了扳机。
“走啊!”老妇人的嘶吼声混着枪声传来,“别让我女儿白死!”
林砚没回头,只是把阿武抱得更紧了。河水灌进嘴里,又苦又涩,像含了把生锈的刀,从喉咙一直蚀到骨头里。她知道,从踏入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在被啃噬,要么变成啃人的鬼,要么,就带着一身伤疤,咬着牙往前走。
对岸的阴影里,她终于爬上了岸,怀里的阿武突然动了动,虚弱地说:“名单……在……在鞋里……”
林砚摸向少年的鞋底,果然摸到张用油纸包着的纸片,硬邦邦的,像块浸了血的骨头。她把纸片塞进自己的伤口里,让血和肉把它藏好,然后抱起阿武,消失在漆黑的丛林里。
身后的枪声渐渐稀疏,只有河水依旧在流,带着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恨,和刻在骨头里的疼,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