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推开“清风苑”三楼雅间的门时，包厢里已经坐了大半。灯光打在圆桌中央的转盘上，几道热菜刚上齐，酒气混着笑声往门口飘。他抬手看了眼表，六点二十七分，离通知时间还差三分钟。
没人起身迎接，但交谈声低了一度。有人朝他点头，有人举杯示意，更多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在靠窗的位置落座，正对着张志明。对方正和邻座碰杯，笑容自然，眼神却在他坐下的一瞬收了收敛。
服务员端上一道鲍鱼，报菜名：“德海特供鲍汁扣鹅掌。”
陈东没动筷，只轻轻把筷子摆正。他知道这个名字迟早会出现，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连宴席上的菜都能冠名，王德海在这圈子里的分量，比预想的还要重。
酒过三巡，气氛松了些。一名年轻科长喝到微醺，抱怨起年终评优：“现在拼的不是办案量，是材料厚度。我们所去年调解三百起，结果排名垫底，人家临江交警才两百起，破案率全区第一，通报表扬。”
陈东夹了一筷子青菜，随口接道：“听说临江交警中队业务确实过硬，是不是有什么新办法？”
话音刚落，席间安静了半拍。有人笑出声：“小陈处长这话问得妙啊，办法嘛……自然是有的。”
另一人接口：“高人指点呗，数据不会自己长出来。”
张志明放下酒杯，笑着打圆场：“别听他们瞎扯，都是按规矩干工作。”说着转向陈东，“你在公安部搞研究，怎么对咱们基层这点事这么上心？”
“我学的是经济学。”陈东笑了笑，“总觉得绩效和激励要挂钩。比如有些企业给一线同志发‘外勤补助’，算不算一种变相激励？”
空气一下子沉了下来。
坐在斜对面的周强低头猛喝酒，脖颈泛红。李伟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连忙弯腰去捡。
陈东像没察觉，继续说道：“宏达商贸这家公司，名字听着挺熟，是不是经常和咱们系统有合作？”
“他们赞助过几次执法培训。”张志明语气平稳，“正规劳务外包，签了合同的。”
“哦？”陈东点点头，“那平安押运中标市局安保项目的事，评审专家是怎么定的？评分差十二分，不太寻常吧？”
财务口的一位干部忍不住插话：“内定的呗，谁不知道那评分改过两次？第一次分数拉不开，第二次直接把对手压下去了。”
张志明立刻笑道：“老刘你喝多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又转头对陈东，“小陈啊，咱们地方上资源有限，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总得想办法把事办好。”
“说得对。”陈东举杯，“为把事办好的同志们，走一个。”
众人纷纷举杯，有人敬他，有人避着他。他一一回应，不推不拒，也不多话。一顿饭下来，喝了七杯白酒，脸色未变，说话依旧条理清晰。
散席前，几位年轻干部围上来聊起科技执法。陈东顺势讲了几例京里的大数据监管实践，说到某地通过行车记录仪自动识别违停、实时派单，引来一片惊叹。
“要是咱们也能上这套系统就好了。”一名区局信息科的副科长感慨。
“技术不是问题。”陈东说，“关键是数据真不真。假数据喂出来的智能，再先进也是瞎指挥。”
这话让不少人沉默。张志明远远站着，没靠近，也没走。直到人群陆续往外走，他才慢悠悠踱过来，拍了拍陈东肩膀：“小陈，明天有空吗？一起吃个便饭，聊聊工作。”
“抱歉张局。”陈东摇头，“明天一早我要去临江交警中队做个调研，不打招呼，纯学习。”
张志明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哦？那改天，改天一定。”
陈东点头，转身走向电梯。身后传来几句压低的对话。
“他查什么？”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随便看看。”
“赶紧给王总打个电话。”
他没回头，脚步也没停。乘电梯下到一楼，前台服务员递来一张名片：“刚才那位先生说，您要是感兴趣，可以联系他。”
陈东接过，看了一眼。烫金边，黑字印着“宏达商贸有限公司 王德海”。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合作共赢，长远计议。”
他把名片放进西装内袋，走出酒店大门。夜风扑面，街上车流不息。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司机发来的消息：车在路边等。
他站在台阶上，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火光映亮他的侧脸，眼神平静，手指却微微用力，捏着烟卷的尾端。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门前，在不远处停下。车窗降下一半，露出半张脸。那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把车窗升上，车子调头离开。
陈东吐出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金属垃圾桶上。
他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新建一条备注：
“王德海，明日上午九点前，查其所有关联公司近三年招投标记录；
周强，重点核查八月以来所有事故拖车去向；
张志明，调取其分管科室近三年考核评定原始档案。”
输入完毕，他抬头看向酒店三楼那间已熄灯的包厢。窗帘拉着，看不出痕迹。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走向等候的车辆。
车门打开前，他忽然停下，从内袋取出那张名片，指尖在“王德海”三个字上划了一下。
然后，他把它撕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