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陆青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万丈海底，又像是漂浮在无垠虚空。五感被剥夺，时间失去意义，唯有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在疯狂滋长。
“假的，都是假的。”他紧闭双眼，在心中默念清心咒，试图维持灵台最后一丝清明。
可幻境不会因为他的抗拒而停止侵蚀。黑暗中，光点开始汇聚，逐渐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青翠的山峦，潺潺的溪流，还有那座他生活了十年的小山村。
“青儿，回来吃饭了！”母亲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他招手，笑容温暖如初。
陆青的心脏猛地抽搐。理智告诉他这是幻象，可情感却如脱缰野马，疯狂地奔向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不……”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试图用疼痛唤醒理智。
场景骤然变换。
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村庄，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倒塌声交织成地狱般的交响曲。他看见年幼的自己躲在井底，透过缝隙眼睁睁看着亲人们倒在血泊中。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力量……”陆青浑身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是他的心魔，是他踏上修行之路的原动力，也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如果你有力量，你会怎么做？”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充满诱惑。
陆青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血色：“杀！所有伤害过他们的人，都该杀！”
杀气如实质般从他体内迸发，周围的幻象在这股杀气冲击下微微波动。
“对，就是这样。仇恨才是力量的源泉，复仇才是活着的意义。”那个声音继续蛊惑，“想想你受过的苦，想想你失去的一切，凭什么那些恶人能够逍遥自在？”
更多的幻象涌现：背叛他的同门，嘲讽他的对手，所有曾给他带来痛苦的人和事——重现。
陆青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道心剧烈震荡，濒临崩溃的边缘。体内灵力开始失控，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时，一个微弱的记忆碎片突然闪过脑海——
那是在外门做杂役时，一个寒冷的冬夜，老执事将唯一的热馒头塞到他手里，说：“孩子，修行之路漫长，别忘了你为什么出发。”
为什么出发？
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力量，只是单纯地想变强，强到能够守护还在身边的人，强到不再有无力回天的遗憾。
“我……想守护……”陆青喃喃自语，眼中的血色稍稍褪去。
幻境似乎察觉到他的动摇，立刻变换策略。
光明取代黑暗，他发现自己站在云海之巅，脚下是万千修士顶礼膜拜。他手持神剑，身披星袍，俨然已成为当世至尊。
“看到了吗？这才是你应得的。”心底的声音再度响起，“接受你的本性，释放你的欲望，你就能拥有这一切。”
权力、地位、美色、长生……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都触手可及。
陆青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笑了。
“很诱人，但是……”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柄象征无上权力的神剑，而是轻轻一挥，“假的终究是假的。”
幻象如玻璃般破碎。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站在试炼之地的中央，周围是不断旋转的符文光幕。
“感谢你们让我重新看清了自己。”陆青轻声道，眼神前所未有地清澈，“我的过去塑造了我，但不能定义我；我的欲望驱动着我，但不能控制我。”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体内某道枷锁仿佛被打破，灵力如江河奔涌，自然而然地突破到了新的境界。
然而，他还来不及感受突破带来的变化，整个试炼之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怎么回事？”陆青稳住身形，警惕地环顾四周。
试炼之地的符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光芒越来越刺眼。地面裂开缝隙，从中涌出的不再是幻象，而是实质性的剑气——凌厉、霸道，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陆青脸色骤变。这绝非正常试炼该有的程度！
他迅速拔出佩剑“流霜”，这是一柄陪伴他多年的灵剑，剑身如秋水般澄澈。此刻，流霜在狂暴剑气的影响下发出不安的嗡鸣。
一道金色剑气破空而来，陆青举剑格挡。
铛！
震耳欲聋的金属交击声响起，陆青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手腕流下。他连退七步才勉强卸去力道，心中骇然：这剑气的威力，远超金丹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更糟糕的是，越来越多的剑气从地底涌出，密密麻麻，几乎封锁了所有闪避的空间。
陆青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已无退路。他运转刚刚突破的灵力，流霜剑上泛起月华般的光泽——这是他最擅长的“明月剑诀”。
剑光如练，在金色剑气的围攻中左冲右突。每一次交锋，都震得陆青气血翻涌，手臂发麻。他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撕成碎片。
“不行，这样下去必死无疑。”陆青大脑飞速运转，“这些剑气似乎有某种规律……”
他强忍疼痛，仔细观察。果然，这些剑气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运行，彼此呼应，形成一个完整的剑阵。
“莫非……这是试炼的隐藏关卡？”一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
据说，宗门的“破晓试炼”是开派祖师所设，除了常规的心性考验外，还藏有一份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触发的机缘。千百年来，无数天才尝试触发它，却无人成功，渐渐地，这就成了一个传说。
陆青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会触发这个传说，因为剑气的攻势越发猛烈了。
嗤啦——
一道剑气擦过他的左肩，带走一大片皮肉，深可见骨。陆青闷哼一声，动作稍有迟滞，立刻又有三道剑气从不同角度袭来。
避无可避！
生死关头，陆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防守，而是将全部灵力灌注于流霜剑，使出了明月剑诀的终极奥义——“月陨”！
这是与敌偕亡的招式，一旦使出，自身也将受到严重反噬。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剑光如月华爆裂，与三道金色剑气悍然相撞。
轰！！！
巨大的冲击波将陆青狠狠抛飞，撞在试炼之地的边界光幕上，又重重落地。他咳出几口鲜血，感觉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而在他前方，流霜剑——他那柄心意相通的佩剑，在刚才的碰撞中，从中断成了两截。
剑断了。
陆青看着手中的半截断剑，一时间怔住了。对剑修而言，剑不仅是武器，更是伙伴，是道途的延伸。剑断，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道途的断绝。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异变发生了。
断剑的截面处，不是寻常金属断裂的痕迹，而是流淌着奇异的光泽。那光泽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一道微型的剑气漩涡。
更令人震惊的是，周围那些狂暴的金色剑气，在感应到这道微型漩涡后，竟然变得温顺起来。它们不再攻击陆青，而是环绕着断剑旋转，仿佛臣子朝见君王。
陆福福瞪大了眼睛，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形成。
他强撑着站起身，手握断剑，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一步。金色剑气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不敢靠近断剑三尺之内。
“这是……剑心通明？”陆青难以置信地低语。
剑道至高境界“剑心通明”，并非指剑术精湛，而是指剑与心完全合一，以心驭剑，以剑明心。达到此境者，万剑俯首，剑意自成。
他原本离这个境界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在佩剑折断、道途看似断绝的刹那，反而突破了最后一层障碍。
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青若有所悟，低头看着手中的断剑。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断剑中蕴含的剑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纯粹、更加凌厉。
“原来如此……形可断，意不绝。”他轻抚断剑，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流霜，谢谢你最后的馈赠。”
他迈步向前，所过之处，剑气退避。很快，他来到了试炼之地的出口。
光门就在眼前。
当陆青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出试炼之地时，外界已是黎明破晓时分。
等候在试炼之地外的众人原本或坐或立，神态各异。有期待，有不屑，有好奇，也有漠不关心。但在陆青踏出光门的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表情凝固在脸上。
死一般的寂静。
此时的陆青确实狼狈不堪：道袍破损严重，被鲜血浸透；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每走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血脚印。
然而，没有人注意这些细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他手中那柄断剑上。
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断剑上缠绕的那道金色剑气。
那剑气宛如活物，在断剑表面游走不定，散发出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在场的长老和真传弟子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佩剑在微微颤抖，那是剑器面对更高层次存在时的本能反应。
“这、这是……”戒律堂长老猛地站起身，胡须微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站在人群前方的林轩脸色瞬间阴沉。他原本准备等陆青失败后好好嘲讽一番，却万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祖师剑气……”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藏经阁的守阁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场中，浑浊的双眼此刻精光四射，“不会错，这是开派祖师留下的本源剑气！”
一语激起千层浪！
“什么？祖师剑气？”
“不是据说早已失传百年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一柄断剑上？”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守阁长老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快步走到陆青面前，死死盯着那柄断剑，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孩子，你、你在里面遇到了什么？”
陆青虚弱地抬起头，刚想回答，却因伤势过重而一阵摇晃，险些跌倒。
“先疗伤！”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素心真人不知何时也已到场。她袖袍一挥，一颗散发着沁人清香的丹药飞入陆青口中，同时单手按在他后背，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
得到元婴真人的相助，陆青的脸色很快好转。他深吸一口气，简略地将试炼之地内发生的事情道来，当然，隐去了心魔幻境的细节，只重点描述了最后与剑气对抗、剑断后异变的过程。
“剑断而意不绝，反而沟通了试炼之地深处沉寂的祖师剑气……”素心真人喃喃自语，看向陆青的眼神复杂难明。
守阁长老长叹一声，仰头望天：“天意，天意啊！祖师留下预言，当有人以断剑通明，便是剑气重见天日之时。想不到，老朽有生之年竟能亲眼见证这一幕！”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心上。
林轩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入肉中而不自知。他为了这次试炼准备了整整三年，本该是他大放异彩，接受众人瞩目和师长的赞赏。可现在，所有的风头都被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陆青抢走了！
而且还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守阁长老，”林轩强压怒火，上前一步，语气尽量保持平静，“祖师剑气关系重大，是否应该先确认真伪？毕竟，只是一道缠绕在断剑上的剑气，或许只是某种相似的能量……”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陆青可能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伪造了这一切。
几位长老闻言，也露出迟疑之色。确实，祖师剑气消失百年，突然以这种方式重现，未免太过离奇。
守阁长老冷哼一声，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凌空一抓。
嗡！
陆青手中的断剑剧烈震颤，那道金色剑气仿佛受到召唤，脱离剑身，在空中化作一柄三寸长的金色小剑。小剑虽小，却散发出磅礴剑意，令在场所有人心神震撼。
更神奇的是，主峰深处，祖师堂方向，突然传来洪亮的钟声——
当！当！当！
钟声九响，回荡在群山之间。这是唯有宗门发生重大事件时才会敲响的祖师钟！
“祖师钟鸣，剑气归宗！”守阁长老声音颤抖，老泪纵横，“现在，还有谁怀疑？”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算计，在这九声钟响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轩踉跄后退两步，面如死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陆青这个名字，将彻底响彻整个宗门。有祖师剑气认可，就算他是个废人，也会被宗门倾力培养，更何况他还在试炼中突破了境界！
陆青感受着周围灼热的目光，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断剑，那道金色剑气已经重新缠绕上来，如同烙印，无法分离。
这究竟是机缘，还是……更大的麻烦的开始？
他抬起头，恰好迎上素心真人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欣慰，有惊讶，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担忧。
“随我来。”素心真人轻声道，语气不容置疑，“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陆青跟随素心真人离去。而他手中的断剑上，那道祖师剑气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试炼结束了，但真正的风波，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