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营?
为将士们解除病痛?
周明看着眼前这位一脸理想主义光辉的皇子,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大哥,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刚从皇宫里装死逃出来,连口热饭都还没吃上,你就要拉着我去军营当免费劳动力?
你们朱家人,是不是都觉得我周明是铁打的,不用睡觉不用吃饭?
他心里疯狂吐槽,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感动又虚弱的笑。
“殿下……殿下心怀将士,仁德无双,臣……佩服之至。”
“只是臣连日炼药,心神耗损过巨,方才在宫中更是……更是险些……”
他一边说,一边恰到好处地晃了晃身子,一副随时都要再次“昏厥”的模样。
这招,对付老朱好用,对付他儿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吧?
谁知,吴王朱橚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一把扶住周明,满脸真诚,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周先生!”
“先生你想想,你的神药,你的神技,早一天用到将士们身上,就能早一天救回无数条性命!”
“他们都是为我大明流血的好汉子,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伤痛折磨?”
朱橚这番话,说得是正气凛然,大义磅礴。
周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妈的,被道德绑架了。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要是再推三阻四,就显得太自私,太没有家国情怀了。
更何况,去京营,对他而言,并非全是坏事。
第一,这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刷军方声望的绝佳机会。
第二,徐达是军方第一人,自己救治他的部下,等于间接向整个大明军方示好,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坚实的后盾。
第三,他是个医生。救死扶伤,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想通了这些,周明心里的那点不情愿,也就烟消云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
“殿下说的是。”
“是臣,格局小了。”
“为国为民,万死不辞!区区一点疲劳,又算得了什么!”
他瞬间切换到忠臣模式,慷慨激昂。
“好!”朱橚大喜过望,“有先生这句话,孤就放心了!”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周明:“……”
我操,还真是现在就出发啊!
半个时辰后,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在十几名锦衣卫的护送下,驶出了应天府,朝着城外的京营疾驰而去。
车厢内,周明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他实在是太累了。
朱橚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兴奋地搓着手,像个即将去春游的孩子。
“周先生,那‘洪武神药’,你带了多少?”
周明眼皮都没睁开,有气无力地回答:“一滴都没带。”
“什么?”朱橚的兴奋劲儿,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殿下,那不是大白菜。”周明缓缓睁开眼,“此药的炼制,条件极为苛刻,耗时耗力,我那二十天不眠不休,也才得了那么一小瓶。”
“而且,此药并非万能。它只对‘疫毒’引起的腐烂、高烧有效。对于其他病症,并无用处。”
他必须提前给这位狂热的皇子降降温,免得他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
“原来如此……”朱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随即又燃起了希望,“无妨!京营之中,最多的便是伤口腐烂,不治而亡的将士!只要能救下他们,便是天大的功劳!”
周明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需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恢复体力。
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硬仗。
……
京营,大明最精锐的野战部队之一。
驻扎在城外的军营,连绵十里,旌旗招展,杀气冲天。
马车在营门口被拦下,朱橚亮出亲王令牌后,畅通无阻。
一名五大三粗的武将,快步迎了上来。
“末将参见吴王殿下!”
“张将军免礼。”朱橚摆摆手,“伤兵营在何处?速速带孤过去。”
那位张将军愣了一下,随即面露难色。
“殿下,那地方……秽气冲天,您千金之躯,还是不要……”
“废话少说!”朱橚板起脸,“本王今日,就是为伤兵而来!带路!”
“是……”
张将军不敢再劝,只能领着二人,穿过操练的军士,朝着营地深处一个偏僻的角落走去。
还未靠近,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就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血腥、腐肉、草药和汗臭的,独属于死亡和绝望的味道。
朱橚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周明的心,则是一沉再沉。
他闻出来了,这味道里,还有一种他最熟悉,也最痛恨的气息。
坏疽。
当他们走到伤兵营门口时,饶是周明这个见惯了生死的现代外科医生,也差点当场吐出来。
眼前,根本不是什么营房。
就是一个巨大的,四面漏风的棚子。
棚子里,几十个铺位挤在一起,上面躺满了呻吟的,挣扎的,亦或是已经奄奄一息的士兵。
苍蝇嗡嗡地飞着,落在他们未经处理,或者只是草草包扎的伤口上。
空气里的恶臭,几乎凝成了实质。
朱橚这位养尊处优的亲王,何曾见过这般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一张俊脸瞬间变得惨白,胃里翻江倒海。
“这……这就是伤兵营?”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回殿下,军中条件简陋,只能……只能如此了。”张将军尴尬地回答。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从棚子里传来。
“外面吵吵嚷嚷的,又是哪个大人物,来咱们这死人堆里寻乐子了?”
话音落下,一个身穿灰布长衫,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者,从棚子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看到朱橚身上的亲王常服,也只是懒懒地拱了拱手。
“军医刘伯,见过王爷。”
他的态度,谈不上恭敬,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和漠然。
朱橚正要发作,周明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周明打量着这个老军医。
他能从这个老者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力。
这是一个被无尽的死亡,耗尽了所有心力的人。
“刘军医。”周明开口了,“我是永安侯周明,奉吴王殿下之命,前来协助救治伤兵。”
刘伯抬起眼皮,瞥了周明一眼,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永安侯?呵,又是一个京城来的金贵侯爷。”
“怎么?是觉得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不好玩,想来我们这儿看看,人是怎么烂掉,怎么死的?”
他的话,尖酸刻薄,毫不留情。
“放肆!”张将军大怒,“你怎么跟侯爷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刘伯冷笑一声,指着棚子里那些痛苦的士兵,“你去问问他们!问问他们需不需要一个侯爷来欣赏他们的惨状!”
“他们需要的,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药!不是什么狗屁侯爷的怜悯!”
老头儿的火气,大得惊人。
周明没有生气。
他完全理解。
换做是他,在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死亡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去却无能为力,他的脾气,可能比这老头还爆。
“刘军医。”周明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我说,我能救他们呢?”
刘伯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你能救?就凭你?”
他上下打量着周明这细皮嫩肉的模样。
“侯爷,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不是你家后花园!这里的人,断手断脚,开膛破肚!伤口里能长出蛆来!你见过吗?”
“我见过。”周明淡淡地回答。
刘伯一愣。
周明没有理会他的错愕,径直走向一个躺在门口,发出痛苦呻吟的士兵。
那士兵的大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肿得像发面馒头,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典型的严重感染。
“他,高烧几天了?”周明问。
刘伯下意识地回答:“三天了。汤药灌下去就吐,没用了,等死吧。”
周明蹲下身,不顾那恶臭和污秽,伸手按在了士兵的伤口周围。
入手滚烫,皮下有明显的波动感。
脓。大量的脓。
“准备截肢了?”周明又问。
“不然呢?”刘伯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不把这条烂腿砍了,等毒气攻心,神仙也救不回来。不过,就他这身子骨,也挨不过这一刀。”
左右都是个死。
周明站起身,转过头,看着刘伯,也看着同样被眼前景象惊呆的朱橚和张将军。
“不用截。”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什么?”刘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不用截肢。”
周明一字一句地重复。
“把他抬出去,放到空地上。”
“再给我找来,军中最烈的酒,越多越好!”
“还有,盐!大量的粗盐!”
周明下达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命令。
刘伯彻底懵了。
烈酒?粗盐?
这小子疯了?
他不知道烈酒倒在伤口上有多疼吗?
他不知道往烂肉上撒盐,那是比凌迟还残酷的酷刑吗?
“侯爷,你……你想干什么?”
周明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再次重复。
“按我说的做。”
“出了任何事,我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