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坤宁宫偏殿,只剩下周明一个人。
还有满室的,死寂。
他是怎么离开皇宫的,周明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有太监领着他,穿过一道道宫门,最后将他送上了一辆属于永安侯府的马车。
车轮滚滚,应天府的繁华在车窗外流淌而过。
可周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
那个穿着淡粉色宫装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却还在强撑着,为他找借口。
“女儿,不想嫁人。”
还有太子朱标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人心,是算不出来的。”
是啊。
算不出来的。
他用现代医学知识,算出了马皇后的病症。
他用现代金融理论,算出了大明宝钞的死局。
他用现代微生物学,算出了“洪武神药”的诞生。
他算计人心,算计利弊,在朱元璋的屠刀下一次次死里逃生。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可他唯独,算错了一颗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少女的心。
回到永安侯府。
这座皇帝御赐的,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府邸,此刻在周明眼中,却像一座华丽的牢笼。
管家周福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侯爷,您回来了!小的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晚膳……”
周明摆了摆手,径直走向书房。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一坐,就是一夜。
他本该高兴的。
他又一次,从朱元璋的催婚死局里,逃了出来。
他又一次,保住了自己“自由身”,不用去当那个被圈养的吉祥物驸马。
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当一个有钱有闲,没人管束的富贵侯爷,抱着小丫鬟,混吃等死。
可现在,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份他曾经无比渴望的清闲,此刻却像一剂慢性的毒药,让他坐立难安,心烦意乱。
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朱镜静那张挂满泪痕的脸。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人渣。
一个利用了别人的善意和爱慕,又亲手将其击碎的,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种感觉,比面对朱元璋的屠刀,还要让他难受。
不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周明猛地站起身。
事情已经发生,他没办法回到过去,收回那些伤人的话。
他也不能跑到公主面前,去解释什么“我其实是为了你好,怕你嫁给李祺家破人亡”。
那只会让她更难堪。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戏做全!
把自己那个为了脱身而临时编造的谎言,变成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医术!
这是他唯一的护身符,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来人!笔墨伺候!”
周明对着门外大吼一声。
很快,周福就带着两个小厮,将上好的徽墨、宣纸、湖笔,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他的书案上。
周明屏退左右,深吸一口气。
他提起笔,沾满了墨。
脑海中,现代医学关于青春期发育、优生优育、遗传学的基础知识,如同潮水般涌现。
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超越时代的知识,用这个时代的人,特别是朱元璋能看懂,能信服的方式,写出来!
他落笔了。
没有写什么深奥的理论,他直接从上次那个比喻开始。
“女子之体,如花之待放。其年十五六,恰如花苞初成,枝叶尚嫩,根基未稳。此时若强行采撷,催其结果,则花必早谢,果亦苦涩。于母体,是为元气大伤,于子嗣,是为先天不足。”
简单,直白。
却又符合这个时代的认知逻辑。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抛出真正的“猛料”。
“论血脉之远近,与子嗣之强弱。”
他不敢直接写“近亲结婚”这四个大字,那太惊世骇俗。
他换了一种说法。
“同宗同源,血脉过近者,其气相近,其性相仿。结合之后,其后代,清气不升,浊气不降,易生体弱、愚钝之症。此非人力可为,乃天地运化之至理。”
“观草木可知,异花授粉,其果必硕。观禽畜可知,异种相配,其后必强。”
“故,为皇室血脉万世永昌,为大明子民繁衍不息计,择婿选媳,当择血脉疏远,气机相异者为上上之选!”
写到这里,周明顿了顿。
他知道,这番理论,足以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大明朝,掀起滔天巨浪。
但这还不够。
他要的,是让朱元璋,彻底打消疑虑,甚至对自己这套“歪理邪说”,深信不疑!
他继续写道。
“臣,斗胆,为我大明女子,请命!”
“女子最佳生育之年岁,当在二十至二十八之间。此时,女子身体康健,气血充盈,如盛放之花,根深叶茂。所育子嗣,必聪慧康健,禀赋过人!”
“早于二十,则母体受损,子嗣羸弱。”
“晚于三十,则气血渐衰,生育多艰。”
洋洋洒洒,数千言。
周明几乎是将一本现代版的《孕产妇保健手册》和《遗传学入门》,用大明的语言,重新写了一遍。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扔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看着桌上那厚厚一叠,墨迹未干的手稿,周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他不知道这东西,究竟会给大明带来什么。
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为那个女孩,做的补偿。
也是唯一能,保住自己小命的东西。
他将手稿仔细整理好,用一个精致的锦盒装了起来。
“备车!去京营!”
马车在京营门口停下。
如今的京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的伤兵营。
吴王朱橚坐镇于此,以皇子之尊,亲自督办“大明医学院”的筹建事宜。
周明找到他的时候,这位皇子正带着老军医刘伯,在一具作为“教具”的死囚尸体上,练习缝合技术。
见到周明,朱橚大喜过望。
“周先生!你可算来了!我正有几个关于清创的问题想请教你!”
周明看着这位干劲十足的“院长”,没工夫跟他探讨学术。
他将手中的锦盒,郑重地递了过去。
“王爷,这是我这几日,写的一些关于医理的浅见,还请王爷斧正。”
朱橚疑惑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瞬间就被那开篇的几行字给吸引住了。
“女子之体,如花之待放……”
他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从一开始的好奇,到中途的震惊,再到最后的狂喜!
“妙!实在是妙啊!”
朱橚激动地一拍大腿,“周先生!你这……你这哪里是什么浅见!这分明是足以改变国本的济世良言啊!”
他太清楚这份手稿的分量了。
如果这上面的理论能够推行开来,大明朝的人口,体质,都将得到质的飞跃!
“王爷谬赞了。”
周明故作谦逊地拱了拱手,“此乃医者本分。臣才疏学浅,其中必有疏漏之处。故而,想将此册,交由王爷与医学院的诸位同仁,共同参详,去芜存菁,最终整理成册,以济苍生。”
他成功地,把这个烫手的山芋,甩了出去。
朱橚拿着那本册子,如获至宝,连连点头。
“先生高义!我代天下万民,谢过先生!”
周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总算感觉轻松了些。
总算,把这个坑给填上了。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完。
只见朱橚一脸兴奋地看着他,突然说道。
“先生来得正好!父皇前两日还念叨你呢,对你那‘医学理论’的说法好奇得紧!”
“这下好了,我这就进宫,把这本旷世奇书,呈给父皇御览!”
周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