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
这名字在周明脑子里滚了一圈,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眯着眼睛,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那张脸上满是尘土,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像是藏着一团火。
“改进窑炉?”周明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他翘起二郎腿,用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姿态,懒洋洋地问道,“怎么个改进法?说来听听,说得好,本侯赏你一碗肉吃。”
他这副地主老财的嘴脸,让旁边的朱橚都看不下去了,捅了捅他的腰。
宋应星似乎没在意周明的态度,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木炭,就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画了起来。
“大人,小人这几日一直在看。我们的窑,火是旺,可烟也大。”
“烟大,说明烧得不干净,好好的炭火,都变成烟跑了。这是其一。”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出一个简陋的窑炉剖面图。
“其二,热气往上走,从烟囱里出去了。可热气出去的时候,还是滚烫的。这些热,都白白跑了。太可惜了。”
周明脸上的懒散,一点点收敛。
这小子……有点东西。
他说的,不就是燃料不完全燃烧和热量散失吗?一个将作监的画师,竟然能观察到这个层面?
张烈带着几个工匠头目走了过来,听到宋应星的话,不由得嗤笑一声。
“我说小画师,这烧窑的道理,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火往上走,烟往上飘,难不成你还能让它倒着走?”
“就是,一个拿笔杆子的,懂什么叫火候?”
工匠们大多是粗人,信奉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和经验,对这种理论派天然抱着几分排斥。
宋应星的脸涨红了,他急切地指着地上的图:“不是倒着走!是可以让它走得更慢些!更有用些!”
他飞快地在原有的窑炉图旁边,又画了一个新的。
“我们可以把烟道加长,让它在窑内多绕几圈,这样热气就能多留一会儿。我们还可以把烟囱再加高,高了,风就大,风大了,火就更旺!烧得更干净!”
“还有这里!”他指着窑炉的下方,“可以开一个小口,专门用来鼓风!让火从底下就烧得旺!”
宋应星越说越激动,完全忘了周围人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地上涂涂画画。
周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热风循环。
提高烟囱增加拔风效应。
二次补氧。
操!
这他娘的不是土法回转窑的雏形吗?
眼前这个叫宋应星的小子,根本不是什么画师,这是一个被时代埋没的,野生的科学家!
他捡到宝了!
“胡闹!”张烈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小子在异想天开,“烟道加长,那烟排不出去,不把整个窑都给憋熄火了?还加高烟囱?你当是盖楼呢?”
“提督大人,这小子就是个疯子,别听他胡说八道!”
周明没理会张烈,他站起身,走到宋应星画的图前,蹲了下来。
他的手指,点在那个预留的鼓风口上。
“这个口子,如果风太大,火星子乱窜怎么办?”
宋应星一愣,这个问题显然也困扰了他许久。他抓了抓脑袋:“可以……可以加个铁挡板?人守在旁边,随时调整?”
“蠢。”周明毫不客气地评价,“用个风箱不就行了?想风大就拉,想风小就停。”
他又指向那曲折的烟道:“烟道加长,积灰怎么办?堵了怎么办?”
宋应星的眼睛猛地一亮!
“可以……可以在转角处,留几个小门!专门用来清灰!”
这个困扰了他两天的问题,被周明一句话就点破了。他看向周明的表情,瞬间从敬畏,变成了狂热的崇拜。
“大人真乃神人也!”
周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行了,别拍马屁了。”
他环视一圈,指着最角落里那座刚刚熄火冷却的五号窑。
“那座窑,从现在起,归你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张烈更是急了:“提督大人,不可啊!这窑是咱们的心血,怎么能交给他胡来?万一炸了……”
“炸了,我担着。”
周明淡淡地四个字,让张烈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周明走到宋应星面前,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给你两天时间,五百工匠,随你调遣。钱,材料,要什么,直接去找吴王殿下。”
“两天后,我要看到一座全新的窑炉。点火,烧一炉‘水凝’给我看。”
他凑近宋应星,压低了嗓音。
“烧成了,你就是格物院新成立的‘窑务司’总领,官居五品,专门负责给咱大明设计建造最好的窑炉。”
宋应星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猛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大人放心!若不成,小人提头来见!”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把朱橚给招来了。
这位后勤大总管一听周明又要开新项目,还要他这个大总管全力配合,当场就炸了毛。
“周明!你把我当什么了?”
朱橚抓着自己的头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活像一头被抢了食的困兽。
“五十万两白银,我才刚把账目理顺!采购清单才刚发下去!你现在又要搞新窑炉?砖石不要钱?木料不要钱?人工不要钱?”
“我告诉你,没钱了!一两都没有!”
周明也不跟他吵,只是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
“小朱啊,眼光放长远一点嘛。”
“你想想,等我们有了更好的窑,能烧出什么来?”
朱橚没好气地回道:“烧出更多的水泥疙瘩!”
“不止。”周明神秘一笑,“还能烧出更好的琉璃,更纯的精铁,甚至……”
他凑到朱橚耳边,轻声吐出几个字。
“更高温的坩埚,更锋利的手术刀,更纯净的药材提取物……甚至,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能看见微生物的‘显微镜’,也需要用到最好的琉璃。”
朱橚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周明,那副痴迷医学的疯魔劲又上来了。
“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周明拍了拍他的胸膛,“所以,这个新窑,我们到底建不建?”
“建!必须建!”朱橚一把推开周明,风风火火地就往库房冲,“谁他娘的敢拦着,我砍了他!老宋是吧?等着,本王这就去给你调最好的青砖和耐火土!”
看着朱橚那打了鸡血的背影,旁边的朱镜静忍不住掩嘴轻笑。
她走到周明身边,递上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轻声问道:“你好像总有办法,让五哥心甘情愿地被你‘压榨’。”
“这不叫压榨。”周明接过茶杯,理直气壮地纠正道,“这叫让他找到人生的价值和奋斗的方向。”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格物坊,这个刚刚成立的庞大机构,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而宋应星,则彻底化身为一个偏执的暴君。
他拿着周明特批的令牌,在五百工匠里,挑选了最精锐的一百人。他抛弃了所有传统的建造方法,完全按照自己那张画在羊皮上的,被无数次修改过的图纸来施工。
“不对!这块砖的角度偏了半分!拆了重砌!”
“地基!我要你们把地基挖到一丈深!下面全用碎石和‘水凝’夯实!”
“烟囱!再加高三尺!用铁条加固!”
他像个疯子一样,二十四小时都守在工地上,眼睛熬得通红,嗓子喊得沙哑,对每一个细节都苛求到了极致。
被他指挥的工匠们怨声载道,尤其是张烈手底下那帮老人,更是对他充满了敌意。
一个毛头小子,凭着提督大人的宠信,就敢对他们这些老师傅指手画脚?
要不是周明亲自坐镇,下了死命令,恐怕这新窑盖到一半就要散伙。
两天后。
一座比旁边四座窑炉高出一半,造型瘦长,烟囱高耸入云,外形极其古怪的新窑,终于在格物坊的角落里,拔地而起。
所有人都聚集在新窑前,准备见证这最后的结果。
工匠们议论纷纷,大多不看好。
“这窑长得跟个竹竿似的,能成吗?”
“我看悬,风一吹就得倒。”
宋应星完全不在意这些议论,他亲自检查了窑炉的每一处细节,然后走到周明面前,深深一躬。
“提督大人,幸不辱命,可以点火了。”
周明点了点头。
张烈黑着脸,安排人抱来最好的木炭和火把,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就在火把即将送入点火口的那一刻。
“等等!”
一声惊恐的大喊,划破了现场的气氛。
张烈像是见了鬼一样,从窑炉的另一侧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一张脸煞白如纸。
他指着新窑的底部,声音都在颤抖。
“提督大人!快跑!快跑啊!”
“这窑……这窑的底座是悬空的!”
“他疯了!他把炉膛整个架空了!下面全是空的!火一点着,上面几万斤的砖石塌下来,整个窑都会炸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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