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坟墓一般的死寂。
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声金铁交鸣中被彻底抽空。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块四分五裂的青石板上，又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见了鬼的惊骇，移向那块静静躺在碎石中央、毫发无损的黑色疙瘩。
坚硬的青石板，碎了。
那丑陋的黑色疙瘩，却连一道白痕都没有。
“妖……妖物！”
一个工匠终于承受不住这颠覆认知的一幕，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周明弯腰捡起那块黑色碎片，高高举起。
“这，不是妖物！这叫钢！”
周明环视众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是格物之学，让一堆没用的炉渣，变成了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他看向一脸惨白，既愧疚又震撼的宋应星。
“宋应星，你来说！你往炉子里加了什么？”
宋应星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回答：“加……加了一倍的焦炭。”
“为什么加？”
“为了……为了提高炉温……”
“结果呢？”
“结果……炉料熔化，变成了……变成了钢水。”宋应星看着周明手中的碎片，喃喃自语，仿佛在回答，又仿佛在问自己。
周明又看向面如土色的张烈。
“张烈，我让你做什么？”
“侯爷……侯爷让小的们用水浇……浇那火精……”
“这叫淬火！”周明纠正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格物之学，讲究相生相克！过刚易折，过柔则韧。焦炭，给了它坚硬的骨头！而这淬火，就是给了它柔韧的筋！骨肉相连，筋骨齐备，方成大器！”
他将手中的钢块，狠狠掷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听懂了吗！这不是妖法，这是格物！是知识！是你们亲手创造出来的奇迹！”
一番话，如洪钟大吕，狠狠砸在每个工匠的心头。
他们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的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狂热与自豪的光芒。
不是妖法。
是他们亲手创造的奇迹！
“侯爷……”张烈嘴唇哆嗦着，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钢片，那感觉，比捧着传国玉玺还要郑重。
冰冷，坚硬，沉重。
这就是……钢？
周明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收拢人心，激发荣誉感，这套流程他已经驾轻就熟。
他拍了拍手，立刻切换回了“黑心工头”的状态。
“好了，都别傻站着了，活干完了吗？”
他指着还在冒烟的废窑。
“宋应星！”
“在！侯爷！”宋应星立刻挺直了腰板。
“你炸了一座窑，很好。”周明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愣住了。“这说明，我们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只是火候没控制好。”
“从今天起，格物院成立‘炼钢部’！你，宋应星，就是第一任部长！”
宋应星激动得浑身发抖。
“侯爷……我……”
“你的任务，就是给老子继续炸！”周明打断了他，语气蛮横，“不，是继续烧！我要你建十座这样的新窑！不！二十座！你给我想尽一切办法，把焦炭、矿石、风量的配比给我找出来！我要这‘大明一号钢’，每一次出炉，都和今天一样！甚至更好！能做到吗？”
“能！”宋应星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周明点点头，又看向旁边还处于亢奋状态的李景隆。
“李景隆！”
“在！大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周明随手丢给他一个新头衔，“炼钢部后勤总办，兼首席试钢员。”
“你的任务有三个。第一，钱！宋应星要多少钱，你就给多少钱！户部的银子不给，你就说我周明说的，这是给大明铸造万世基业！”
“第二，人！宋应星要多少工匠，你就去工部要！工部不给，你就去兵马司借！就说我周明说的，谁敢耽误炼钢，就是耽误军国大事！”
“第三，”周明顿了顿，指着地上那堆钢渣，“等新钢炼出来，你就负责带人用刀砍，用箭射，用炮轰！什么时候你的‘板甲’能穿着在三十步内硬抗重弩了，你的任务就算完成！”
李景隆被这宏伟的蓝图和霸气的任务刺激得嗷嗷直叫。
“大哥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他现在感觉自己不是曹国公的败家儿子，而是肩负大明未来的孤勇战神。
最后，周明看向张烈。
“张烈，你负责品控和培训。把今天所有参与的工匠都登记造册，他们，就是我大明第一批炼钢师！以后格物院所有钢材的生产，都由你来总领！”
“是！侯爷！”张烈激动地单膝跪地，重重领命。
三言两语，周明便将一场炸炉事故，变成了一个分工明确、目标清晰的庞大项目。
他打了个哈欠，刚才一通吼，让他感觉身体被掏空。
“行了，就这样吧。”他摆了摆手，转身就走，“剩下的事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天塌下来之前，别来烦我，我要回去睡觉了。”
众人：“……”
这甩手掌柜当的，未免也太理直气壮了。
李景隆和宋应星已经凑到一起，就着那堆炉渣，开始激动地讨论起新窑的设计方案。
工匠们则在张烈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收集着那些黑色的钢块，每一片都视若珍宝。
整个格物院，从混乱和恐惧，瞬间变成了一片充满希望和激情的建设工地。
周明舒舒服服地躺回自己的木板床，眼睛一闭，正准备跟周公约会。
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侯爷！侯爷！宫里来人了！”吴王朱橚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周明烦躁地睁开眼。
又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趿拉着鞋走出房门，只见一名身穿青色宦官服、面容严肃的中年太监，正站在院中，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
那太监看到周明，皮笑肉不笑地微微躬身。
“永安侯，咱家是太子爷身边的人。太子爷听说格物院天降异火，地动山摇，特命咱家前来探看。还请侯爷给个说法，也好让太子爷安心呐。”
他嘴上说着“安心”，可那审视的姿态，分明是兴师问罪来了。
周明还没开口，李景隆已经咋咋呼呼地冲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块钢片。
“公公来得正好！什么异火，这叫祥瑞！天大的祥瑞！你快看，这是侯爷带领我们炼出的神钢！”
那太监瞥了一眼李景隆手里的黑疙瘩，嘴角撇了撇，显然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