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跃，将周明冷静专注的侧脸投在墙壁上，影子巨大而稳定。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硬木长榻，和榻上这个命悬一线的女人。
没有无影灯，只有十几根蜡烛。没有心电监护，只有自己的手指和耳朵。没有电刀，只有一把在酒精灯上反复烧灼的、锋利无比的特制手术刀。
周明先是利落地剪开了女子背部的衣物。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触目惊心。周围的肌肉因为失血和剧痛而微微抽搐。
他用镊子夹着浸满烈酒的棉球，开始清理伤口。
血污，碎布，泥沙……每一下擦拭都带来轻微的颤抖。
“忍着点，虽然你听不见。”周明自言自语，这是他在手术室里养成的习惯，能让他保持绝对的冷静。
清理完毕，他开始处理最致命的胸前创口。
典型的开放性气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有空气从伤口“嘶嘶”地被吸入胸腔，挤压着她的肺部和心脏。再拖下去，神仙难救。
周明用一块干净的丝绸，涂上他用蜂蜡和油脂特制的药膏，迅速而精准地贴在伤口上，形成一个简易的单向阀门。只许出气，不许进气。
暂时封堵住漏气的源头。
接下来，是胸腔闭式引流。这才是救命的关键。
他取出一根特制的、中空的金属穿刺针，在女子右侧胸壁第五肋间，一个外科医生无比熟悉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手感清晰，突破感传来。成功了。
他迅速拔出针芯，将一根柔韧的胶皮管顺着针鞘插入胸腔，然后撤掉针鞘，将胶皮管的另一端，接入一个装了半瓶清水的玻璃瓶里。
“咕嘟……咕嘟……”
一连串暗红色的气泡，从水下冒了出来，伴随着涌出的积血，迅速将瓶中的清水染红。
被压缩的肺，终于有了重新舒张的空间。
周明始终观察着女子的呼吸，她的胸廓起伏虽然依旧微弱，但已经比刚才平稳了许多。
第一关，过了。
他长舒一口气，这才抽出空隙，打量这个自己从鬼门关往回拽的女人。
她大约十八九岁，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即便此刻毫无血色，依然能看出底子的清丽。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唇线，都透着一股倔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即便闭着也显得修长的眼睛，睫毛浓密，像是两把小小的刷子。
她的身材并非寻常闺阁女子的纤弱，而是充满了力量感。劲装之下，肩宽腰细，小臂和腿部的线条流畅而结实，显然是常年习武的结果。一双手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痕和薄茧，虎口处尤为明显。
这是一个用剑的好手。一个为了复仇，不惜以命相搏的侠女。
只是，生错了时代。
周明不再多想，开始进行下一步。缝合。
他左手持镊，右手握住一把弯曲的持针器，夹着缝合针，穿过坚韧的皮肤，拉紧，打结。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剩残影。
每一针的间距，每一个结的松紧，都完美得如同教科书。
这是他在三甲医院，用无数猪皮和鸡腿练就的肌肉记忆。
处理完背后的两处刀伤，他又小心翼翼地处理胸前的伤口，避开引流管，进行细致的缝合。
当最后一个外科结打好，周明直起腰。
整个过程耗费了他近一个时辰，精神高度集中，此刻只觉得一阵阵发虚。
他看了看玻璃瓶，里面的积血已经不再活跃地冒泡，证明胸腔内的活动性出血已经停止。女子的呼吸也变得绵长而有力。
命，算是保住了。
他将剩余的“代用血”小心地收好，又给她盖上一层薄被，自己则拖了张椅子，坐在长榻旁，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观察情况。
救人，只是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
但救了她之后怎么办，却是个大麻烦。
她是胡惟庸的死敌。自己把她藏在侯府，一旦暴露，就是大麻烦。
可就这么把她扔出去？
周明瞥了一眼她那张苍白但倔强的脸。
算了，救都救了，还能怎么办。
天色微亮时，榻上的女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初时是茫然，是虚弱。但在看清周围陌生的环境和坐在旁边的周明后，那份茫然瞬间被极致的警惕和杀意所取代。
她猛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别乱动。”周明平静地开口，“你身上的伤口刚缝好，乱动会再次撕裂。”
女子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她用仅存的力气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在身边摸索着，似乎在寻找她的剑。
徒劳无功。
“我的剑……”她的嗓音干涩沙哑，却透着一股寒意。
“扔了。”周明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是什么人？”她死死盯着周明，那股狠厉劲又回来了，仿佛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雌豹，即便身受重伤，也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敌人的喉咙。
周明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救你的人。”
“为什么要救我？”女子显然不信。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倒下前，巷子里还有一辆马车。这个人，多半就是车上的人。
“你不是胡惟庸的人？”她质问道。
周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笑了一声。
“我是永安侯，周明。”
永安侯？
女子愣住了。这个名字她听过。最近在应天府传得沸沸扬扬，治好了皇后娘娘的病，被陛下破格封侯的那个年轻人。
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难道……
“你想用我来对付胡惟庸？”她很快想到了这个可能，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你打错算盘了。我陆雪玺烂命一条，死不足惜，绝不会被人当枪使！”
周明终于喝完了那杯水，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陆雪玺？好名字。”
他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让清晨微凉的空气和鸟鸣透了进来。
“你弄错了几件事。”
“第一，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恰好路过，而我，恰好是个医生。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第二，”他转过身，对上陆雪玺那充满怀疑和审视的目光，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我不需要你来对付胡惟庸。”
陆雪玺一怔，随即怒意上涌。
“你瞧不起我？”
“不。”周明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口吻，说出了一句让她永生难忘的话。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再去刺杀一个死人了。”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
陆雪玺的呼吸停滞了，她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胡惟庸……是死人？
这怎么可能！就在昨夜，他还高坐在相府大堂，权势熏天！
“你……你胡说！”她下意识地反驳，但底气却莫名地有些不足。
因为眼前这个年轻的侯爷，他的神态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在撒谎，而像是在诉说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周明没有解释，只是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胡惟庸的死期，不远了。”
“好好养伤吧。等你的伤好了，说不定可以亲眼去看他的脑袋，挂在菜市口的旗杆上。”
他的动作很轻，话语也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陆雪玺的心上。
她彻底懵了。
这个自称永安侯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凭什么，能用如此笃定的口吻，预言当朝宰相的死亡？
周明直起身，看着她那副三观尽碎的模样，很是满意。
对付这种一根筋的侠女，讲大道理是没用的。你得用更玄乎，更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击溃她的认知。
他转身，准备去给自己弄点吃的，忙了一晚上，肚子早就饿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