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把那张纸条重新展开，折痕已经有些发白。她盯着上面那行字：“你说完之后，我该怎么办？”笔迹很轻，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她没把它扔掉，也没塞进书包最底层，而是夹进了随身带的小本子里——和那些记录别人故事的页面放在一起。
第二天午休前，她用一张便签纸折了只小船。纸是普通的横线笔记纸撕下来的，边缘不齐，船头微微翘起。她在船身写下一句话：“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愿意陪你一起找。”然后悄悄放在张悦常坐的窗台角落。那里阳光来得早，纸船被晒得有点卷边。
她等了一整个上午。张悦进教室时低着头，校服拉链拉到最顶，走路比平时慢半拍。她看了眼窗台，脚步顿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
午休铃响后，人群陆续涌向食堂。林小雨收拾好笔袋，站在空教室门口，看见张悦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手里抱着几本练习册。她深吸一口气，在对方经过时轻声叫住她：“你那天说……你不记得为什么吃药了。我想听你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张悦停下脚步，手指无意识地碰了下裤兜。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指尖有些泛白。她没抬头，也没立刻走开。
“我不是想打听什么。”林小雨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只是……也经常搞不清自己是谁。别人看我安静，就觉得我没什么事；可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会不会让谁更难受。”
张悦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亮，但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像很久没睡好。
“他们都说我应该开心。”她声音很低，“成绩好，是班长，老师喜欢，家长满意。可没人问我累不累。”
林小雨点点头：“我知道那种感觉。就像站在台上，所有人都鼓掌，可你只想找个地方蹲下来。”
张悦抿了抿嘴，忽然问：“你写那些东西的时候，不怕被人讨厌吗？”
“怕。”林小雨老实回答，“每次点发布之前，手都是凉的。但我后来发现，有人私信我说‘这是我’的时候，那种害怕就少了一点。”
“可我不是你。”张悦摇头，“我不敢讲出来。我连日记都没写过，写了也不知道写什么。”
“不用写多。”林小雨从笔袋里拿出一支蓝色水笔，又撕下一张便签纸递过去，“就写一句今天的心情。不用给别人看，甚至可以撕掉。”
张悦没接，也没动。
林小雨就把笔和纸轻轻放在窗台上。“你不用现在写。什么时候想写了，就写。”
两人站着没说话。风吹进来，掀起窗帘一角，也吹动了那张空白的便签纸，它滑落到地上。张悦弯腰捡起来，手指捏着纸的一角，站了几秒，忽然转身走进了教室。
林小雨以为她不会再回来。
可十分钟后，张悦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攥着那张纸。她走到林小雨面前，把纸递过来。上面写着一行字：“今天阳光很好，可我还是想躲在阴影里。”
林小雨接过纸，没急着说话。她看着那行字，一笔一划都很工整，像是写得很认真。她轻声念了一遍：“今天阳光很好，可我还是想躲在阴影里。”
张悦垂着眼睛，手指抠着校服袖口的线头。
“你知道吗？”林小雨抬起头，“这句话已经是一篇完整的诗了。”
张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比我勇敢。”林小雨忽然说，“那天在操场上，你举着药瓶站出来的时候，我没敢上前。我只敢记下来。可你是真的在面对。”
“我不是勇敢。”张悦低声说，“我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也值得被听见。”林小雨看着她，“就像你说的，没人问你累不累。但现在，有人知道了。”
张悦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林小雨这才注意到，她的左耳垂上有个小小的痣，藏在碎发后面，平时几乎看不见。她头发很长，总是习惯性地拨到前面遮住半边脸。
“你长什么样子？”张悦突然问。
林小雨一怔：“啊？”
“我是说……”张悦语气有点迟疑，“别人怎么看你？我看你总低着头，穿最普通的衣服，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你写的那些话，不像一个只会躲着的人。”
林小雨摸了摸自己的马尾辫，发绳是浅灰色的，已经有些褪色。“我爸妈说我长得普通，眼睛不够大，鼻子也不挺。小时候同学叫我‘小土豆’，因为脸圆。我现在还是不太敢照镜子太久。”
“可你观察得很清楚。”张悦说，“你能看到我吃药，看到陈昊手上的茧，看到王老师每次批评人前都会先叹气。这些我都注意不到，因为我总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对。”
“也许我们不一样。”林小雨笑了笑，“你是在努力做好每一件事的人，而我只是……恰好停下了脚步。”
张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新的笔记本。封面是淡蓝色的，没有图案。她翻开第一页，用林小雨给的那支笔，慢慢写下日期和天气。
“今天晴。”她一边写一边说，“我跟一个人说了心里话。虽然只有一句，但没撒谎。”
林小雨看着她写字的手。那是一双适合拿笔的手，手指修长，动作稳定。和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表面冷静，内里却一直在摇晃。
“你想看看我记的东西吗？”林小雨主动打开自己的本子，“我不是只写痛苦的事。我也记过你一次——上周三早上，你帮一个一年级女生捡起散落的作业本，蹲在地上整整五分钟，一句话没说，直到她不哭了才走。”
张悦怔住了：“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因为你做得太自然了。”林小雨合上本子，“就像你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不是为了让人看见。”
张悦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自己刚写下的那行字。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的肩上，把她整个人轮廓映得清晰了些。她没有再把手插进裤兜，也没有急于离开。
“我可以……继续写吗？”她问。
“当然可以。”林小雨说，“你想写多久就写多久。”
张悦点了点头，把笔记本小心地收进书包。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林小雨，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完全笑出来。但她的眼神不再闪躲。
林小雨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写着心情的便签纸。她把它平整地夹进本子里，和昨天收到的私信放在一起。窗外传来班级集合的哨声，远处操场上有学生在跑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修剪整齐，虎口处有一点墨迹，是刚才写字蹭到的。她没有擦掉。
风再次吹进来，窗帘晃了晃，那艘纸船从窗台滑落，翻了个身，静静躺在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