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张让张铁生带沈安宁去巷口买些日用品。张铁生推出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车身掉漆,车铃还坏了,一推就叮当作响。
“走吧,巷口不远,骑车快。”他拍了拍后座。
沈安宁看着那辆锈迹斑斑、铃铛叮当作响的“老古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你让我坐这个?”
“不然你自己走过去?”张铁生挑眉,“大小姐,月光底下您这半透明的身子可是显眼得很,你是想上明天老街头条吗?上车!”
他的话戳中了沈安宁的软肋。她看着自己在月光下勉强凝实的手,咬了咬“唇”,不情愿地“坐”到后座上,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碰到张铁生。
张铁生蹬着自行车,车身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沈安宁时不时“啊”的叫一声——不是因为疼,而是每次颠簸,都让她的形体变得透明。风将她胸前的红领结吹得微微颤动,像一只挣扎的蝴蝶。
“大小姐,你能不能轻点叫?”张铁生放慢速度,语气无奈,“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沈安宁没理他,只是紧紧“抓”着后座架。风拂过她的头发,她看着路边低矮的老房子、冒着热气的小吃摊、匆匆走过的行人……这些她生前从未留意过的景象,此刻却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成了她必须面对的日常。
终于到了巷口。张铁生把自行车往杂货店门口一支,说了句“等着”,便掀开塑料门帘钻了进去。沈安宁将魂体凝定在店门旁的阴影里,像一道被遗忘的影子。
隔着玻璃,她看着张铁生与柜台后的店主熟稔地点头打招呼,看着他在狭窄的货架间穿梭。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日用品区,拿起最便宜的塑料牙刷、一小袋洗衣粉,最后在促销篮里挑了两块味道刺鼻的皂荚。结账时,店主笑着和他寒暄了两句,顺手送了他一小包纸巾。
这一切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画面,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了沈安宁的心口。她望着他手里那个透明的、印着红色店标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那些她生前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廉价物品,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弥漫开来。
她以前用的牙刷是电动的,刷头每月从海外定制寄来;沐浴露和洗发水是调香师特调的,不会有这么冲的人工香精味;甚至连擦手的毛巾,也是顶级的长绒棉……可现在,她连拥有这些廉价之物的资格都没有。
张铁生拎着袋子出来,看到她在原地发呆,顺口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进来买点什么?店里进了点新发绳。”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某种徒劳的渴望。对啊,她或许可以……买点什么?哪怕只是象征性地?
她犹豫了一下,跟着他飘进店里。
她飘过食品区。薯片、糖果、泡面……她伸出手,指尖毫无意外地穿过包装袋。没有饥饿感,只有一种空洞的、对“滋味”的记忆性怀念。她吃不了任何东西。
她飘过饮品柜。冰镇的汽水瓶壁上凝结着水珠,看着就很凉爽。她甚至能回忆起气泡在舌尖炸开的刺激感。但现在,她连掬一捧水都做不到。
她停在日用品货架前。张铁生说的发绳就在那里,还有各种颜色的发卡。她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的头发——它们是否还和生前一样柔顺?是否需要打理?可作为一个魂魄,她的发型似乎永恒地固定在了死亡的那一刻,发绳对她毫无意义。
旁边挂着一些小镜子。她凑过去,镜面里空空如也,照不出任何影像。她不需要镜子,因为她再也无法看到自己真实的模样。
沐浴露、洗发水、香皂……她不需要洗澡。尘埃和气味似乎都无法附着在她的灵体上。那身校服裙永恒地保持着坠楼那一刻的状态,她换不了衣服,自然也无需洗涤用品。
一圈转下来,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整个商店琳琅满目,却没有一样东西是她真正“需要”的,没有一样东西是她能够“拥有”的。这种被排除在最基本生活之外的“无用”,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感到刺痛。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排印着幼稚图案的创可贴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额间那个弹孔——那是她唯一“需要”处理,却永远无法处理的“伤口”。
张铁生在一旁看着她像个游魂一样在货架间徘徊,手指一次次徒劳地穿过商品,脸上神情从茫然到失落再到绝望不断变换,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看够了没?”他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语气依旧有点冲,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嘲讽,“走了,这些东西你都用不上。”
沈安宁猛地回神,看着他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又最后看了一眼那满架她无法触及的人间烟火,沉默地跟了出去。
回程的路上,她异常安静。自行车依旧颠簸,但她不再惊呼,只是死死“抓着”后座架,看着飞速后退的老街景象。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不是以一种悲壮的、传奇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最卑微、最琐碎的方式——她被排除在了一瓶洗发水、一块肥皂、一根发绳之外。
这种“无用”,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感到刺痛。
回到锁匠铺,那熟悉的霉味似乎比离开时更令人难以忍受。她飘回阁楼,看着角落里那张印迹斑斑的被子,一种巨大的失落将她淹没。不是她选择了这里,而是整个世界,只留下了这个角落给她。这种认知带来的屈辱,比商店里的“无用”更让她刺痛。然而,在这刺痛深处,一丝微弱的、名为“接受”的芽,似乎正艰难地试图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