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京城的吉祥茶楼,一楼大堂人声鼎沸。这等地方,最是吸引那些有些闲钱、自诩生活品位,或是纯粹无所事事的闲人。
茶客们围坐一桌,杯盏交错间,嘴里絮叨个没完。虽听不真切,也无非是些家长里短、不痛不痒的琐碎,多如牛毛,日夜嚼舌根也嚼不尽。
临京这样的茶楼不少,若论位置偏僻,这“吉祥”怕能拔得头筹——远离了繁华闹市,这个地方最能吸引一些不愿抛头露面,私下谈事的人。
茶楼的二楼,便如同这店铺的位置一般,天然带着一份僻静。它与楼下的喧嚷判若云泥。楼上的一壶茶,抵得上楼下十壶的价钱,这价格本身,便无声地昭示着茶客的身份——非富即贵。
然而,在叶轻瑜眼中,这“尊贵”之地,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所在。若非紧要之人相约,她便是打死也不愿踏足。
昨日傍晚,她还在闺房里把玩父亲前日赏下的玉镯,心里正为嫡长姐那只成色更佳的镯子憋着闷气。
母亲早已开解过她:一个庶出的女儿,莫要痴心妄想与嫡女平起平坐,便是她的生母再得宠,也撼不动这根深蒂固的规矩。
可叶轻瑜心里就是拧着股劲儿,长姐待她再好万倍,也抹不平这份委屈。她盯着手中的玉镯,心底恶毒地诅咒着长姐……就在这时,“嗖”的一声厉响!一支短箭破窗而入,狠狠钉在屋内!
叶轻瑜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蹲下身,死死攥住那只刚被咒骂过的玉镯,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屋内死寂,再无第二支箭射来。
她战战兢兢地起身,目光投向地上的箭矢——箭头上,竟赫然夹着一卷小小的白纸!
待看清纸上所书,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昨日的委屈怨怼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兴奋得她一夜未眠。
天光乍亮,她已按捺不住,急急唤来丫鬟梳洗妆扮。闺房内的动静不小,却传不到府中他处——一则距离主院远,二则围墙高耸,声音被牢牢锁在方寸之地,仅供这一屋子人“消受”。
叶轻瑜步履轻快地来到吉祥茶楼二楼,临到约定的包厢门前,还不忘理了理衣襟,甚至借着小池水面,飞快地顾盼了一下自己的倩影。待一切妥当,她才抬手,敲响了那扇刻着“菊花”二字的门。
门内,一位年轻男子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开门。
门扉开启的刹那,门框投下的阴影,却仿佛化作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瞬间笼罩了叶轻瑜的心。她眼中那欣喜明亮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熄的蜡烛,“噗”地一下,骤然黯淡。
眼前之人,哪里还是那个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贵公子谢子凌?分明是个面容憔悴、脸上横亘着狰狞疤痕、落魄如丧家之犬的……丑八怪!
内心期许与眼前现实的巨大落差,让叶轻瑜心头剧震,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汹涌而上。她嘴唇微微颤抖,双眸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颤:“子凌哥哥……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谢子凌被她灼痛的目光逼得后退一步,羞愧地将脸转向一侧,声音低哑:“吓着你了……这副鬼样子,连我自己看了都厌恶。”
他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戴上,这才重新转回脸,以一张“完整”却虚假的面孔对着叶轻瑜。方才露出真容,只为让她确认身份——曾经有多鲜亮,如今就有多不堪。恰似一块无瑕美玉,生生被投入火中焚烧,最终化为连乞丐破碗都不如的渣滓。
叶轻瑜也在这惊骇中逐渐回神。
他失去了她最在意的两样东西:俊朗的容貌,显赫的地位。认清这一点后,叶轻瑜心头那点残存的悸动迅速平息、冷却。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是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少女情怀,就此灰飞烟灭。她在心底,已给他判了“死刑”。
捕捉到她眼神里迅速冷却的温度,谢子凌心中了然——那份爱恋,已然消失无踪。
他示意叶轻瑜坐下,随手为她斟了一杯茶,轻轻推至她面前。这动作里,或许还残存着他最后一丝愚蠢的幻想。
叶轻瑜的目光落在他推杯的手上。那手,依旧白皙细腻,骨节分明。她曾费尽心机才得以触碰,那温润滑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为留住那点“高贵”的气息,她甚至为此一整天舍不得洗手。可如今再看这只手,仿佛沾上了枯枝败叶的腐朽之气,令她作呕。
她连碰一下那茶杯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喝下肚去?那只会让她恶心。
见她始终不动那杯茶,谢子凌心如枯井,心中再也翻不起任何波澜——这种被遗弃的感觉,他早已习惯。
从前攀附他的人,无一例外,皆已离他而去。“世态炎凉”四字,他如今体会得刻骨铭心。
“今日找你,非为叙旧。”谢子凌熄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开口的第一句话冰冷而直接。
听闻不是叙旧,叶轻瑜心头微松一口气,疑惑地问:“何事?”
谢子凌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带着恨意:“墨倾倾……她毁了我的一切。我要她付出代价,毁掉她的一切!你可愿助我?”
叶轻瑜心里自然也恨墨倾倾,但掂量了一下自身斤两,本能地显出踌躇。她犹豫片刻,迟疑道:“这……怕是有些困难吧?就凭你我二人,如何撼动得了她?”
谢子凌抬眼看她,脸上那张假面牵动出一个笑容,面具下真实的刀疤似乎也随着肌肉抽动扭曲了一下:“单凭你我,自然是以卵击石。但若我背后,有‘光明阁’呢?胜算……是否大了些?”
“光明阁”三字一出,如同在叶轻瑜眼中点燃了两簇火苗。她太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了!脸上的迟疑瞬间被兴奋取代,笑意盈盈:“光明阁竟为你所用?!子凌哥哥果然非同凡响!有它做后盾,此事想不成也难!说吧,要我做什么?”
看她态度转变之快,谢子凌心中冷笑,不知是她天生变脸如翻书,还是自己从前眼瞎竟未识得。
他慢悠悠呷了口茶,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叶轻瑜那张姣好的脸,笑容带着一丝玩味:“你就不怕……事败之后,受我牵连?”
叶轻瑜立刻换上一副义愤填膺的面孔,咬牙切齿:“墨倾倾那贱人竟敢如此欺辱子凌哥哥,我岂能饶她!从前是孤掌难鸣,如今既有光明阁这艘大船,我们定要让她好看!连本带利讨回来!” 话语间,恨意仿佛发自肺腑。
听着她“情真意切”地数落仇人,谢子凌心头竟也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果然,对付女人,还得靠女人。她们同类之间那份刻骨的恨意,有时连男人都自愧不如。
共同的敌人,瞬间将两人重新捆绑。只是这一次,无关风月。一个将成为深宫的眼线,一个则握紧了杀人的利器,狼狈为奸的同盟,就此达成。
只是桌上那杯凉透的茶,无声地宣告着这份“同盟”的脆弱根基——叶轻瑜,自始至终,都未曾碰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