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营疯了。
自从神窑出世,水泥管够,整个工地就变成了一头吞噬着时间与物料的巨兽。
路,以一种近乎妖异的速度向前延伸。
五日,五十里!
这条灰色的巨龙,已经从成都东郊,硬生生长到了龙泉山脉的脚下。每日清晨,当最新的里程碑被插下时,都会引来数万民夫雷鸣般的欢呼。
对他们而言,那不是冰冷的数字,是军功,是田契,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然而,在蜀道营的临时指挥所内,气氛却与外面的狂热截然相反。
“殿下,不能再快了!”
千夫长张三,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此刻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
“前锋第三、第四营,已经过了龙泉驿,扎在山里头了。他们随身带的干粮,撑死还能吃一天!从大营送粮过去,一来一回,路上就要一天半!要出事的!”
他身后,几名新提拔的百夫长也是满脸忧色。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现在,他们这支兵马跑得太快,快得把粮草远远甩在了身后。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三万条汉子,是靠什么凝聚起来的。
是那碗油亮的肉粥,是那白花花的馒头。
一旦饿了肚子,这支创造奇迹的天兵,会立刻变回一群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饿狼。
指挥所内,落针可闻。
他没有看张三,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侧。
周若薇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四川堪舆图前,她手执一支蘸了红墨的细毫笔,在那条代表着驰道的黑线上,轻轻点下了一个红点。
“殿下,”她的声音清冷如泉水,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按照舆论图,驰道里程五十三里,前锋营已抵达预设的龙泉一号补给点位。”
“补给点?”张三一愣。
朱至澍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从周若薇手中接过那支笔。
“张三,你以为,本王这几日,只在看你们修路吗?”
他的笔,没有停留在那个红点上,而是顺着驰道的规划路线,一路向东,点下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红点。
这些红点,沿着未来的驰道,均匀地分布着,每一个都标注着一个名字:简州站、资阳站、内江站……
“路虽未至,粮草先行。”
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张三等人耳边炸响。
“十日前,神窑奠基之时,我已从王府护卫和归义营中,抽调五百精锐,组建辎重营。由小安子亲自统领。”
“他们没有修路,而是携带帐篷、锅灶与三日口粮,按图索骥,提前赶赴这些预设点。每到一处,便安营扎寨,构筑临时仓储,等待大部队的到来。”
“你们抵达龙泉一号补给点时,辎重营的弟兄,应该已经在那里,为你们烧好了热汤。”
指挥所内,一片死寂。
张三和那几名百夫长,呆呆地看着地图上那串殷红的标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们还在为眼前的五十里路狂喜,为明日的口粮忧心。
而这位年仅十四岁的殿下,却已在十天前,就为他们铺好了远在三百里之外的路!
这是何等恐怖的算计和远见!
“殿下……神人也!”张三嘴唇哆嗦着,最终只能吐出这四个字,然后深深地拜服下去。
朱至澍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这只是第一步。”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辎重营只带了先头部队的口粮。真正的大头,还在后方。”
他看向周若薇。
周若薇会意,取过一本账册,清声道:“禀殿下,自三日前,妾身已按您的吩咐,将成都府库及王府存粮,分批次、分时段,发往各处补给点。每日发粮三百石,由王府护卫队与成都府衙役共同押运。”
她顿了顿,补充道:“为提高效率,所有运粮板车,皆已换装殿下设计的滚珠轴承,一车运力,可抵过去三车。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押运队回报,沿途……不太平。”周若薇秀眉微蹙,“前日有一队车夫,在驿站过夜,发现粮袋被人用锥子扎了小孔。昨日,又有车队的马匹,被人偷换了草料,吃了之后,腹泻不止,耽误了半日行程。”
“哼,跳梁小丑。”朱至澍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看来,本世子断了某些人的财路,他们这是坐不住了。”
他心里清楚,这成都府左近的士绅大户,哪个手上不捏着几个粮行,哪个没在灾年靠囤积居奇发过血财?自己以工代赈,釜底抽薪,等于是在挖他们的根。
这些小动作,不过是试探。
“传令小安子,让辎重营加强戒备,所有补给点,夜间双岗。再传令王铎,让他加派三倍的衙役护送粮草。告诉他,一粒米都不能少,否则,本世子就亲自去他府上借粮。”
“是!”
……
然而,朱至澍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些人的贪婪与疯狂。
就在他命令下达的次日傍晚。
一骑快马,疯了似的冲进蜀道营,骑士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进指挥所,人未至,凄厉的哭喊声已然传来。
“殿下!出大事了!!”
来人是王府护卫队的一名小旗,他浑身是血,左臂软软地垂着,显然是断了。
“说!”朱至澍脸色一沉。
“今日……今日发往龙泉二号补给点的粮队,在翻越山道时,遭遇伏击!”
那小旗哭道:“近百名黑衣蒙面人,从两侧山林冲出,他们……他们不抢钱,也不伤人,只是砍断车轴,点燃了所有的粮草!整整五十石粮食……全烧了!兄弟们想救火,他们就放冷箭!赵副旗……为了护粮,身中三箭,当场就……”
轰!
指挥所内,杀气陡然沸腾。
张三双目赤红,一把攥住腰间的刀柄,手背青筋暴起。
“他娘的!是谁干的?!”
五十石粮食!那可是近三千弟兄一天的口粮!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朱至澍的声音,冷得像冰。
“看不清……但他们用的,是川西猎户惯使的硬弓,下手狠辣,配合默契,绝非寻常匪盗!”
川西猎户……硬弓……
朱至澍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
成都府,士绅之首,杨时斋。那个在大典上被他驳斥得体无完肤的老儒。
杨家,祖上便是靠川西的茶马古道起家,家中豢养的护院与猎户,何止百人。
好一个祖宗之法,好一个名门望族!
“殿下!”张三猛地单膝跪地,嘶吼道,“前锋营的粮食,今日就断了!三千弟兄饿着肚子,怕是要炸营啊!末将请命,带一营弟兄,杀回去!就算是抢,也要给弟兄们抢回一口吃的!”
“抢?”
朱至澍转过身,缓缓走到那巨大的堪舆图前。
他的目光,没有看成都,也没有看龙泉驿。
而是越过龙泉山脉,落在了更东边的一个小点上。
简州,刘家寨。
“若薇。”
“妾身在。”
“简州刘氏,家资几何?存粮几许?”
周若薇微微一怔,随即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封皮标注着蜀中人物志的册子,迅速翻阅。
“简州刘氏,地方豪强,有良田三千亩,名下粮行两家。其家主刘宗敏,与杨时斋乃是姻亲。按往年岁入估算,其家寨之中,常备存粮,当在三千石以上。”
三千石。
足够三万大军,吃上三日。
指挥所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少年亲王挺拔的背影。
他们能感受到,一股比窗外寒风更刺骨的杀机,正在那具年轻的身体里,疯狂酝酿。
终于,朱至澍伸出手指,在那名为刘家寨的小点上,重重一点。
他转过头,看向张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抢,是要抢。”
“但我们不回去抢。”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传我将令,蜀道营第一、第二营,一千五百人,即刻集结。带上你们的铁锹和镐头,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发。”
“去告诉弟兄们,我们去借粮。”
“刘家寨的粮,我九一开。九成归公,一成,是给他们动手的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