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鹤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厚重?
这哪里是厚重,这是滚烫的烙铁,是催命的符咒!
十三万两白银,七千两黄金。
这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赵无臣一个东厂百户,在襄阳一地,就能刮出如此巨额的财富。这罪证,是铁证如山!
可这铁证,也烫手得能把他的骨头都熔化掉!
他若将此物呈上去,东厂会如何看他?满朝的阉党,会如何看他?
这等于他杨鹤,亲手扯下了阉党的遮羞布,还狠狠地在他们脸上跺了一脚!
朱至澍看着他煞白的脸,笑了。
他缓步走到杨鹤面前,从案头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随手抛了过去。
“啪。”
册子不重,落在杨鹤怀里,却让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这是昨夜,本世子麾下将士,顺手帮你这位新任总督,清理的门户。”
杨鹤颤抖着手,翻开册子。
第一页,福记布庄,东厂暗桩,主事陈福,番子一十二人,尽数擒获。查抄账本地契若干,密信三封。
第二页,通汇钱庄,赵无臣钱袋,掌柜刘文海,护院二十人,跪地而降。查抄银库,与赵无臣往来流水账目一应俱全。
第三页,漕帮龙头张霸,与赵无臣结为兄弟,代其处置黑货,共计……
一页,一页。
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一个个襄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本册子,都化作了冰冷的记录。
后面,还附着一份详细的口供。
谁给赵无臣送了钱,谁帮他害了人,谁是他的上线,谁又是他的下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杨鹤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看的不是一本名册,他看的是一张网。一张在昨夜之前,还笼罩着整个襄阳城,由东厂织就的罪恶之网。
而现在,这张网,被撕得粉碎。
只用了一个晚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朱至澍,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
一夜之间,不声不响,将东厂在一个府城的势力,连根拔起,甚至连账本流水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藩王世子能拥有的力量?
这等效率,这等手段,就算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亲自出马,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
“杨大人,”朱至澍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现在,人证、物证、口供,我一样不落地,都交给你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
“你有两个选择。”
“一,你现在就走,去你的四川上任。这口棺材,这些金银,这些罪证,我一把火烧了,就当无事发生。不过……”
朱至澍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你猜,阉党会不会信你?钱大人和黄鹤楼上的诸公,又会不会信你?”
杨鹤的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不用猜。
他只要敢走,明日,他杨鹤勾结蜀王世子,谋害东厂命官,意图不轨的罪名,就会同时摆在皇帝和魏忠贤的案头。
一份来自蜀王府,一份,来自他的恩师钱谦益。
他会死得比赵无臣还难看。
“二,”朱至澍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力,“你接下这份大礼。风风光光地,把它送到京城去。”
“你将成为扳倒阉党的一把尖刀,成为我东林清流的英雄。钱大人许你的封疆拜相,未必就是一句空话。”
“当然,此去京城,九死一生。阉党的手段,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朱至澍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大堂内,烛火噼啪作响。
庞监在一旁,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荒诞到了极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给一个年过半百、即将出任一省总督的封疆大吏,指点两条路。
一条是立刻死。
一条是可能死。
这哪里是选择,这分明是逼迫!
良久,良久。
杨鹤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恐惧、挣扎、不甘,都化作了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他走到那口薄皮棺材前,伸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棺盖。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朱至澍,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官场礼节,不是叩见宗室。
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对掌控自己命运之人的,彻底臣服。
“下官……谢殿下,赐此……投名状。”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朱至澍笑了。
他知道,这条鱼,上钩了。不,是已经穿鳃入骨,再也挣脱不得。
“很好。”
他走到杨鹤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大人是聪明人。本世子,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传令下去,”朱至澍对着门外喝道,“分出一千靖武军,护送杨总督与赵百户的灵柩,即刻启程,八百里加急,入京!”
“另,将缴获金银,择其精者,装满二十箱,随杨总督一同上路。就说是本世子,献给圣上,充作辽东军饷的。”
杨鹤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朱至澍。
杀人,送尸,还要送钱?
他这是要干什么?
朱至澍却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
“杨大人,你要记住。我们不是去告状,我们是去献俘,献功,顺便……请罪。”
“杀阉党,是功。擅杀命官,是罪。献上巨款,是忠。”
“功、罪、忠,三样东西摆在一起,让圣上去选,让满朝文武去看。这出戏,才唱得热闹,才唱得好看。”
杨鹤呆呆地听着,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跟不上眼前这个少年的思路。
他感觉自己不是要去京城,而是要踏入一个由这个少年亲手搭建的,名为天下的巨大戏台。
而他,杨鹤,就是那第一个被推上台,去唱开场大戏的伶人。
……
天光大亮。
襄阳城门大开。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缓缓驶出。
前面一支,是杨鹤的车队。只是,原本的总督仪仗,已经变得不伦不类。
队伍的最前方,赫然是一口棺材,由八名靖武军的士兵抬着,上面盖着一面为国除贼的白色旗幡,刺眼无比。
杨鹤坐在自己的官轿里,面如死灰,手里,死死攥着那本朱至澍给他的名册。
后面一支,才是朱至澍的队伍。
依旧是那辆普通的马车,前后簇拥着沉默如铁的靖武军。
两支队伍,隔着百步的距离,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死死地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