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的灵堂,愁云惨淡。
白幡飘动,香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的灰味和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张问辅的灵柩停在堂中,身前跪着他两个儿子和一众披麻戴孝的门生。他们一个个双眼通红,神情悲愤,却又强自压抑。
灵堂内外,站满了前来吊唁的成都士绅,他们名为吊唁,实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戏。
所有人都知道,张问辅是怎么死的。
所有人也都知道,蜀王府放话要为张问辅风光大葬。
这出戏,怎么唱,是今日成都府最大的悬念。
“世子妃殿下,到~”
一声长长的传唱,让整个灵堂内外的嘈杂瞬间静止。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只见一身素白衣裙的周若薇,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她未施粉黛,容颜却更显清丽脱俗,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既符合吊唁的场合,又不失王府的仪态。
张问辅的长子张柬,猛地抬起头,眼中恨意一闪而过,他身旁一名年长的门生,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他微微摇头。
周若薇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灵前,从侍女手中接过三炷香,对着张问辅的灵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万福礼。
动作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上完香,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张柬兄弟。
“两位节哀。”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张老大人一生清正,为国敢言,乃我大明士林之楷模。听闻噩耗,世子殿下悲痛万分,奈何身在禁足,无法亲至。特命妾身前来,代为祭拜。”
她的话,滴水不漏。先是肯定了张问辅的清正,给了死者天大的面子。再点出朱至澍的禁足,表明了王府已经自罚的态度。
张柬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敢有劳世子妃殿下。”
话里的怨气,谁都听得出来。
灵堂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
一名性子刚烈的门生再也忍不住,膝行两步,对着周若薇重重叩首,声带哭腔:“王妃殿下!家师一生风骨,却落得如此下场,死不瞑目啊!恳请王妃殿下转告世子,我等读书人,只求一个公道!”
来了!
所有看客心中都是一凛。这是要当众发难了!
周若薇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流露出一丝悲悯。
“公道?”她轻声道,“这位先生,你说的公道,若薇不懂。若薇只知,我夫君在川南,为保我大明疆土,与叛逆死战。王府十一位护卫,埋骨他乡。”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提高:“若薇亦知,张老大人听闻川南大捷,奸贼授首,欣然忘食,以至旧疾复发,不幸仙逝。此乃为国之喜,转为家之大悲,我王府与诸君,同感哀恸。”
这话一出,满场皆惊!
她竟然直接采用了巡抚衙门对外通报的病故说辞!
那名发难的门生瞬间噎住,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却发现根本无从开口。
难道要当众说“我老师不是病死的,是被你们逼死的”?
那岂不是公然指责巡抚衙门说谎,藐视官府?
“我夫君说,张老大人这等忠良,身后绝不能凄凉。”周若薇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
“王府已决定,一,承担张老大人此次丧仪全部用度,务必哀荣备至。”
“二,循朝廷旧例,为张老大人请旌表,并由王府出资,在成都修建一座忠直牌坊,以彰其节。”
“三,”周若薇的目光落在张柬兄弟身上,语气愈发温和,“张家两位公子,皆是读书明理之人。世子殿下已与父王言明,待尘埃落定,便在蜀王府纪善所,为二位公子谋一职位,既能侍奉汤药,赡养老母,亦能不坠青云之志。”
轰!
这第三条,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张氏门生的心口上!
这是何等恶毒,又是何等仁慈的阳谋!
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修牌坊,传美名。然后,再把你两个儿子,直接收到王府麾下,等于捏作了人质!
你们要是接受了,就等于彻底低头认输,承认张问辅是欣喜病故。
你们要是不接受?那就是给脸不要脸!蜀王府仁至义尽,你们却还想闹事,是何居心?
张柬浑身剧震,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他身后的门生们,一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终于明白,朱至澍为什么不来。
因为他派来了他的王妃。
这个看似柔弱温婉的女子,用最轻柔的言语,最仁德的姿态,将他们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武器,都化解于无形。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巡抚大人到~”
又一声传唱,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灵堂上空。
众人回头,只见四川巡抚朱燮元,一身公服,面容肃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那些士子,径直走到灵前,对着周若薇微微颔首:“世子妃有心了。”
随即,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如洪钟:“本抚已连夜上疏,为张问辅老大人请恤。朝廷不日将有恩旨下达。张公忠于国事,闻捷而逝,堪为表率!蜀王府高义,抚恤忠良之后,更显亲藩仁德!”
“尔等身为张公门生,当体恤朝廷与王府美意,好生料理后事,切莫再生事端,以免玷污了张公一世清名!”
一番话,盖棺定论!
巡抚大人亲自站台,将此事彻底钉死。
张柬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整个灵堂,乱成一团。
周若薇看着这一幕,眼神平静,对着朱燮元再次行了一礼,便在侍女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风吹起她素白的裙角,仿佛带走了灵堂里最后一丝不甘的怨气。
……
蜀王府,朱至澍的院落。
耳房内,那股硝烟与化学品混合的奇特味道,似乎已经成了这里的常态。
朱至澍看着刘二麻子呈上来的那张小小纸条,久久不语。
“熊廷弼将复起,辽事或有转机,张公可静待时局,切勿妄动。”
落款:杨涟。
“东林党……”朱至澍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脑中,后世的历史知识与眼前的碎片信息,正在飞速拼接、重组。
杨涟,东林巨擘,未来的左副都御史,以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名留青史的硬骨头。
熊廷弼,大明末期最顶尖的辽东问题专家,一个被党争彻底毁掉的悲剧英雄。
这张纸条,信息量太大了。
它说明,未来的东林党,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他们试图通过张问辅这颗棋子,来敲打自己这个强藩,甚至可能想借此染指攀枝花的铁矿利益。
张问辅的死,对他们而言,只是棋子废了。
但熊廷弼将复起这条信息,才是关键。
这意味着,万历皇帝的生命,或许真的要走到尽头了,泰昌、天启……大明最混乱的权力交接期,即将到来。
而熊廷弼的复起,必然伴随着朝堂上对辽东策略的大洗牌。
“殿下,杨涟……这是在警告我们?”刘二麻子低声问道。
“不,是试探,也是交易。”朱至澍将纸条凑到油灯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东林党需要一个能稳定提供海量军资的后方,来支持他们的辽东经略。他们看不上我们,但又需要我们手里的铁。”
朱至澍笑了,笑得有些冷。
“他们想空手套白狼,让张问辅来压服我,把铁矿的控制权交出去。可惜,张问辅太蠢,也太脆。”
“那殿下,我们……”
朱至澍站起身,走到那包新研制的火药前,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现在是时候掌握主动权了,我们把价格,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