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内的地龙烧得正旺,暖阁里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寒意。
御案上,来自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的弹劾奏章堆得像座小坟包。
每一本都言辞激烈,字字诛心,矛头直指远在汉中的蜀世子朱至澍。
私蓄兵马、擅杀朝廷命官、收容流寇、意图不轨。
这四顶大帽子,随便哪一顶扣实了,都是掉脑袋乃至削藩圈禁的大罪。
左都御史钱谦益跪在大殿正中,腰板挺得笔直,花白的胡须随着激昂的语调一颤一颤,颇有几分文死谏的风骨。
“陛下!蜀世子朱至澍,无诏而入汉中,视国法如儿戏!更骇人听闻的是,他竟然将高迎祥、李鸿基等巨寇收入麾下,发给兵器,名为建设兵团,实则就是私兵!”
钱谦益痛心疾首,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此乃唐末藩镇之祸的苗头啊!若不严惩,天下藩王效仿,大明江山危矣!臣请陛下下旨,即刻令锦衣卫拿问朱至澍,解送京师治罪!”
“魏大伴,你怎么看?”
魏忠贤躬着身子站在一旁,眼皮子直跳。
这事儿,他也难办。
朱至澍那个小王八蛋虽然懂事,逢年过节没少往他府里送银子,但这回闹得确实太大了。
收编流寇?这是把造反头子当家丁养啊!这要是真反了,他魏忠贤作为担保人,也得跟着吃挂落。
“皇爷……”魏忠贤刚想和稀泥,钱谦益猛地转头,目光如炬。
“魏公公!莫非你也收了那蜀世子的好处,要包庇这等乱臣贼子?”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魏忠贤脸色瞬间阴沉。
东林党这帮孙子,这是想借题发挥,连咱家一起端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魏忠贤准备弃车保帅的关键时刻。
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尖细却带着一丝颤抖的通报声。
“皇爷!蜀世子……蜀世子遣人进贡!”
钱谦益冷笑一声:“进贡?此时进贡,不过是做贼心虚,想用些土特产来堵悠悠众口罢了!陛下,臣以为当拒之门外,以正视听!”
“让他进来。”他倒要看看,这个平时最会讨他欢心的皇弟,这次能玩出什么花样。
大殿的门开了。
没有捧着锦盒的太监,也没有唯唯诺诺的使臣。
首先进来的,是四个身材魁梧的锦衣卫,抬着一口巨大的、用红绸盖着的箱子。
“咚!”箱子落地,地砖仿佛都震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四个锦衣卫,又是一口箱子。
“咚!”
“咚!”
整整五十口大箱子,排成了一条长龙,从殿门口一直延伸到台阶下,几乎把跪在地上的钱谦益给挤没了地儿。
满朝文武都看傻了。这是进贡?这是搬家吧?
最后走进来的,是蜀王府的长史戚金。
他一身风尘仆仆,却昂首挺胸,手里捧着一本烫金的礼单,高声唱喝:
“臣蜀世子朱至澍,遥叩皇兄圣安!”
“赖皇兄洪福,汉中初定。臣弟在汉中兴办实业,谨遵皇兄教诲,不敢忘本。特呈上大明皇家实业总公司第一季度分红账目!”
“分红?”朱由校愣住了,这个词儿新鲜。
戚金深吸一口气,声音拔高了八度,在大殿内回荡:
“内帑分红,白银一百万两!”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就连刚才还义愤填膺的钱谦益,此刻也张大了嘴巴,胡子僵在半空。
一百万两?
要知道,大明国库一年的太仓银收入,也不过三四百万两。
这一百万两,相当于国库一个季度的收入,而且是直接进皇帝私房钱(内帑)的!
“多……多少?”朱翊钧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一百万两。”戚金面不改色,仿佛说的不是银子,是土豆,“现银,足色纹银,已交割至内承运库。”
还没等众人消化完这个天文数字,戚金继续唱喝:
“另,蜀王殿下感念魏公公日夜操劳,特奉上技术咨询费,白银二十万两!”
魏忠贤原本阴沉的脸,瞬间像菊花一样绽放开了。
二十万两!这小王八蛋,果然没忘了咱家!什么乱臣贼子?这是大大的忠臣!
“此外!”戚金猛地一挥手,身后的锦衣卫一把扯下了第一口箱子上的红绸。
一道耀眼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有些昏暗的大殿。
那是一座足有一人高的落地镜。
不是那种昏黄模糊的铜镜,而是晶莹剔透、纤毫毕现的水晶玻璃镜。
镜面平整如湖水,四周镶嵌着紫檀木雕花的边框,奢华至极。
朱由校情不自禁地走下丹陛,来到镜子前。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龙袍、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连眉梢的一颗小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此乃天颜镜,天下仅此一面。”戚金适时地说道,“殿下说了,唯有皇兄之圣颜,才配得上此等神物。”
朱翊钧伸出手,颤抖着抚摸镜面,眼中满是痴迷:“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还有这个。”戚金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呈给皇帝。
“这是殿下设计的蒸汽木牛流马图纸。殿下说,只要按此图制造,木牛可日行千里,无需草料,只吃煤炭。皇兄乃鲁班在世,定能参透其中奥妙。”
这一下,算是彻底挠到了朱由校的痒处。
钱谦益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他知道,今天这状,告不赢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咬着牙道:“陛下!奇技淫巧,乱人心术!那一百万两银子,来路不明,定是搜刮民脂民膏所得!若是收了这钱,朝廷颜面何存?”
“放屁!”
一声尖锐的怒骂响起。不是皇帝,是魏忠贤。
魏公公此刻像只护食的老母鸡,指着钱谦益的鼻子破口大骂:
“钱谦益!你个老东西少在这儿装清高!搜刮民脂民膏?你家在江南几千倾地,交过一文钱税吗?蜀王殿下这是在替皇爷经营皇庄!那是皇家的买卖!赚的是谁的钱?赚的是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的钱!”
魏忠贤越说越顺溜,仿佛这套逻辑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至于那些流寇,殿下信里说得明白,那是以工代赈!让他们修路、开矿、种地,给口饭吃就不造反了。这叫什么?这叫化干戈为玉帛!难道非要像你们这帮酸儒说的,杀得血流成河,逼得天下大乱才叫正统?”
朱翊钧一边看着图纸,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大伴说得在理。皇弟是个能干人,也是个有孝心的。”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群臣,眼神里多了一丝冷意。
“朕的内帑空虚,边关缺饷,也没见你们谁拿出一两银子来。如今皇弟替朕分忧,你们倒来劲了?怎么,是想让朕穷死,让边军饿死吗?”
这顶帽子比藩镇之祸还要大。
钱谦益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知道,再争下去,恐怕连自己都要折进去。
“臣……臣不敢。”钱谦益颓然叩首,声音干涩。
在那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和那面光芒万丈的镜子面前,孔孟之道、祖宗家法,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朱翊钧心情大好,大手一挥:“传旨!蜀世子朱至澍,治理汉中有功,实业兴邦,深得朕心。特赐西北实业总督之职,准其便宜行事,开府建牙。汉中、陕西一带的流民安置、矿山开采,皆由其全权处置!”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戚金跪地谢恩,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殿下说得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钱砸不通的路。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
……
角落里,一个身穿亲王服饰的少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是信王朱由检,也就是后来的崇祯皇帝。
此时的他,年仅十六岁,眼中满是震惊与迷茫。
他一直受东林党教育,信奉的是正心诚意、仁义治国。
可今天,皇兄和魏忠贤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一百万两。
仅仅是一个汉中府,仅仅是一个季度。
皇爷爷那个传说中不学无术的堂弟,竟然能搞出这么多钱?
而且,钱真的能让黑的变成白的,让造反变成招安?
“难道……这才是治国之道?”
朱由检喃喃自语,看着那面镜子中映出的群臣百态,心中某种固有的信念,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