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城外三里,黑龙岭。
这里本是一片荒山野岭,如今却被一条条枕木和碎石铺就的简易轨道切得支离破碎。
空气中不再是草木的清香,而是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硫磺味和煤灰气。
天空是灰色的,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把地底下的黑煞气源源不断地掏出来,涂抹在老天爷的脸上。
“王公公,这……这便是汉中?”
说话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一身素白的儒衫,虽然刻意穿得朴素,但那布料却是苏杭上贡的细棉,脚下的靴子也是内造的样式。
他面色苍白,眉宇间锁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忧郁与焦躁,正是当今大明万历皇帝的孙子,信王朱由检。
跟在身后的老太监王承恩,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拂尘,脸色比主子还白:
“千岁爷,这地界邪性啊。您看那天上的黑烟,怕不是有妖孽出世?咱们还是回西安府吧,这汉中……不像善地。”
“来都来了。”朱由检咬了咬牙,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那根高耸入云的红砖烟囱。
“孤倒要看看,这位蜀世子究竟是在炼丹,还是在练兵。”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轨道往前走。越走,地面的震动就越明显。
“况且~况且~”
一种沉闷、极具节奏感的巨响,像是有个巨人在地底擂鼓,每响一声,脚下的黄土就跟着颤三颤。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主仆二人瞬间石化。
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坑洞如同怪兽张开的大嘴,盘踞在山谷中央。
数不清的赤膊汉子(正是那些被发配来劳改的流寇和违规士绅),像蚂蚁一样背着黑色的煤筐,在栈道上艰难蠕动。
而在矿坑的一侧,蹲伏着一只从未见过的铁怪兽。
它足有两层楼高,浑身由黑铁铸造,巨大的连杆像是一条钢铁手臂,正随着那况且况且的巨响,缓慢而有力地上下摆动。
每一次摆动,都有白色的蒸汽从它那如同肺叶般的铁罐子里喷涌而出,发出尖锐的嘶鸣。
“妖……妖兽!”王承恩尖叫一声,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千岁爷快跑!这是上古的饕餮!蜀王他在饲养妖兽!”
朱由检也吓得够呛,手里那把用来装样子的折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读过圣贤书,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但眼前这玩意儿,除了妖怪,还能是什么?
它在喘气!它在咆哮!它还在吐烟!
“快!压力表多少了?!”
铁怪兽脚下,朱至澍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粗布工装,脸上戴着个怪模怪样的玻璃眼罩,手里挥舞着一把巨大的扳手,正对着几个满头大汗的工匠怒吼。
“回殿下!已经到红线了!锅炉要炸了!”一个工匠带着哭腔喊道。
“炸个屁!这是安全阈值!”朱至澍一脚踹在那个工匠屁股上,“开阀门!接连杆!给我抽!”
“是!”
工匠闭着眼,狠命扳动了一个红色的铁轮。
“嗡~!!!”
一声凄厉的长啸响彻山谷,仿佛那铁怪兽被激怒了。
连杆摆动的速度陡然加快,原本缓慢的况且声,变成了急促的轰隆轰隆。
“完了完了,要吃人了!”王承恩把头埋在土里,瑟瑟发抖。
朱由检虽然两股战战,但那股子皇家的倔强让他死死撑着没跪下。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根连接着矿坑深处的粗大铁管。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哗啦——!!!”
一股黑褐色的水柱,如同愤怒的黑龙,从铁管口喷涌而出!那水流之急,劲道之大,直接冲出去了三丈远,狠狠地砸在预先挖好的排水渠里,激起漫天水雾。
原本因为渗水而停工的矿坑底部,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降。
那些原本还在背水的苦力们,全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道水龙,手中的木桶、陶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以前,这个矿坑一旦渗水,需要一千人日夜不停地用吊桶提水,要是遇上暴雨,还得死几个人祭河神。
可现在,就这一坨铁疙瘩,坐在那儿喘喘气,就把水给吐干净了?
“神迹……这是神迹啊!”
不知是谁带头,几千名矿工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对着那台冒着黑烟的蒸汽机疯狂磕头。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这玩意儿比龙王爷好使多了。
朱至澍摘下护目镜,抹了一把脸上的煤灰,露出一口大白眼。
“神个屁。这就是物理。”他把扳手往肩膀上一扛,对着身边的记录员说道。
“记下来,纽科门改型壹号机,热效率百分之零点五,勉强能用。让宋应星那边的铸造厂抓紧点,活塞的气密性还是跟漏勺一样,浪费了老子多少煤!”
正说着,朱至澍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山梁上那一白一蓝两个身影。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哟,这不是咱们的信王千岁吗?”
朱至澍把扳手扔给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朱由检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度的精神恍惚中。
直到那个满身油污、如同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皇爷站在他面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你……你是蜀世子?”朱由检结结巴巴地问,眼神却还止不住地往那台轰鸣的机器上瞟。
“怎么?不像?”朱至澍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一拍,呛得朱由检连退三步,咳嗽不止。
“臣朱至澍,参见信王殿下。这荒山野岭的,没好茶招待,只有煤灰水,殿下将就点?”
“免……免礼。”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指着那台机器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皇爷,此乃何物?可是……可是墨家机关术?还是……从西域请来的妖法?”
“妖法?”朱至澍笑了,笑得很大声,震得朱由检耳膜生疼。
他一把揽住朱由检瘦弱的肩膀——这个动作极其逾矩,吓得地上的王承恩差点晕过去,指着那台吞云吐雾的巨兽。
“皇孙啊,你看那黑烟,像不像咱们大明朝现在的局势?乌烟瘴气。”
朱由检脸色一变,刚要发作,却听朱至澍继续说道。
“但这黑烟底下,藏着的是劲儿。这玩意儿叫蒸汽机。它不吃草,不吃肉,不睡觉,不领饷。只要你喂它吃这种黑漆漆的石头,它就能干一万个人的活。”
朱至澍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像是一个正在推销灵魂的魔鬼。
“皇孙,你久居深宫,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北边的建奴骑兵凶猛,咱们大明的兵打不过,为什么?因为咱们靠的是血肉之躯,人家靠的是骑射本能。”
“但这东西不一样。”
朱至澍拍了拍那滚烫的铁皮,发出邦邦的脆响。
“有了它,我们可以把地底几千丈的煤挖出来;有了煤,我们可以炼出比建奴的刀硬十倍的钢;有了钢,我们可以造出打得他们亲妈都不认识的炮!”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它不讲仁义道德,不讲孔孟之道,它只讲一样东西——”
朱至澍凑到朱由检耳边,轻声吐出两个字:
“效率。”
朱由检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一扇从未见过的大门被粗暴地踹开了。
他看着那喷涌的黑水,看着那些跪地膜拜的百姓,又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煤灰、眼神却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皇叔。
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感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是对未知力量的恐惧,更是对这种力量的极度渴望。
“效率……”朱由检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炽热,“皇叔,这东西……能造多少?”
朱至澍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森白的牙齿,在满是煤灰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只要煤管够,你要多少,我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