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王府,内书房。
这里没有寻常王府的雕梁画栋,也没有古玩字画。
四壁刷得雪白,墙角安着铜制的暖气片,里面流淌着锅炉房送来的热水,将屋内的温度恒定在温暖如春的二十度。
头顶悬着一盏玻璃罩的鲸油灯,光线明亮而稳定,照得朱由检那张惨白的脸愈发没有血色。
“皇爷,屏退左右吧。”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死死盯着面前那个正翘着二郎腿、用紫砂壶对着嘴吹气的皇叔,藏在袖子里的手正在剧烈颤抖。
王承恩刚想上前倒茶,被朱由检一个凌厉的眼神逼退到了门外。
厚重的隔音门咔哒一声合上。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还有那一盏孤灯。
“怎么?被白天的炮仗吓着了?”朱至澍放下茶壶,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只有十六岁的侄孙。
“还是说,觉得我这汉中府,比你的十王府还要气派,心里不痛快?”
“皇爷!”
朱由检猛地站起身,因为用力过猛,膝盖撞在红木桌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顾不得疼,双眼通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句话憋在他心里整整三天了。
从吞云吐雾的蒸汽怪兽,到只要三文钱的雪花盐,再到那一炮糜烂数十丈的妖法……这一切的一切,都大大超出了一个藩王该有的规制。
甚至,超出了这个时代该有的极限。
“你有兵,有钱,有粮,还有这种……这种毁天灭地的火器。”
朱由检指着朱至澍的鼻子,声音嘶哑,“你想造反吗?你想当皇帝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朱由检问出了这句话,就像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在赌,赌这位皇叔还有一丝对大明祖制的敬畏。
然而,朱至澍没有跪地请罪,也没有勃然大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朱由检,眼神里带着一种……怜悯?
“造反?”朱至澍嗤笑一声,那表情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皇孙啊,你觉得那张龙椅坐着很舒服吗?”
“那……那是九五之尊!”
“那是火坑。”朱至澍站起身,走到墙边,伸手握住了一根垂下来的拉绳。
“每天五更起,半夜睡,批不完的奏折,吵不完的架。国库里全是老鼠屎,大臣里全是两面派。旱灾、水灾、瘟疫、兵变……谁坐上去,谁就是大明朝最大的背锅侠。”
“你……”朱由检愣住了。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形容皇位。
“我若是想反,三天前,黑龙岭上的那几门没良心炮,对准的就不是蒙古人,而是你的仪仗队。”
朱至澍淡淡地说道,“把你轰成渣,我再挥师北上,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坐在极天门的城楼上喝茶。你信不信?”
朱由检浑身一颤。
他信。他当然信。见识过那种火力的他,太清楚京营那帮老爷兵是什么德行了。
“既然不反,那你囤积兵甲,意欲何为?!”朱由检依旧不依不饶,但语气已经弱了几分。
“为了救这艘破船。”
朱至澍猛地一拉绳索。
“哗啦~”
墙上那幅巨大的丝绸帷幕滑落,露出了后面一张足有整面墙大小的巨型地图。
那不是大明惯用的《两京十三省图》,也不是利玛窦献上的那种粗糙的《坤舆万国全图》。
这是一张精确到令人发指的世界地图。
五大洲,四大洋,蜿蜒的海岸线,密密麻麻的航路,以及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势力范围。
朱由检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然后,彻底凝固。
“这是……何物?”
“这是世界。”朱至澍拿起一根细长的教鞭,在那张地图上点了点,“皇孙,过来找找,咱们大明在哪儿?”
朱由检茫然地走过去。他在地图中央寻找,试图找到那个占据天下的庞大帝国。
可是没有。
在地图的东方,只有一块被涂成红色的区域,虽然不小,但在整个地图面前,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这就是大明?”朱由检不可置信地指着那块红色,“怎么可能?我大明富有四海,万国来朝,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大?”
“富有四海?”朱至澍冷笑,教鞭猛地指向西边的一大块黄色区域。
“看见这个了吗?这是西班牙。他们的无敌舰队在一百年前就开始在大海上抢银子了。他们从这儿(美洲)挖出来的白银,比大明开国以来所有的银子加起来还要多!”
教鞭下移,指着那片广袤的海洋。
“看见这些小点了吗?这是荷兰人,红毛鬼。他们被称为海上马车夫,他们的商船有几万艘,正在这儿跟咱们抢地盘!”
“还有这儿,这儿,这儿……”
朱至澍手中的教鞭如同暴雨般点在地图上,每点一下,朱由检的心就颤抖一下。
“北边的罗刹国正在跨越西伯利亚,那是吃人的熊;东边的倭寇虽然被打趴下了,但贼心不死;南洋的香料群岛,正在被西洋人瓜分……”
朱至澍转过身,直视着朱由检那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的眼睛。
“皇孙,你以为大明是天朝上国?醒醒吧!在这个世界上,大明就是一块肥肉!四周全是狼!而你们,还在为了那点盐税,为了那点党争,斗得你死我活!”
“如果不改变,不出五十年,这些狼就会冲进来,撕碎你们的龙袍,烧毁你们的宗庙,把汉人的脊梁骨再次打断!”
轰!
朱由检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读圣贤书,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在这一刻,那张地图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孔孟之道的脸上。
原来,天下这么大。
原来,大明这么小。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让这位未来的崇祯皇帝浑身颤栗。
“那……那该怎么办?”朱由检喃喃自语,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皇爷,既然你知道,那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当然有。”
朱至澍扔掉教鞭,走到朱由检面前,双手按住他瘦弱的肩膀。
“大明这艘船,木头烂了,帆破了,底漏了。修修补补是没用的。”
朱至澍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力,像是一个正在兜售灵魂的魔鬼。
“我要把这艘木船,改成铁甲舰。我要给它装上蒸汽机,装上大炮,让它变成海上的巨兽,去抢别人的银子,去占别人的土地,去让万国真正来朝!”
“但是”
朱至澍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凌厉如刀。
“要把木船改成铁船,就得把那些烂掉的木头拆下来,扔进火炉里烧了。这会很疼,会流很多血,会有无数人骂你是暴君,骂你是昏君。”
他死死盯着朱由检的眼睛。
“皇孙,这脏活,我干不了。因为我是藩王,我干了就是谋反。”
“但这活,必须有人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