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学习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李达康的提议太激进？那不等于自己否定了自己刚才的发言？
说李达康的提议好？那这个烫手的山芋，他纪委就得接！
可纪委哪有那么多人力物力，去搞这么一场浩劫般的政治运动？
再说，他易学习不是真的不懂政治，这要是他开头查了，恐怕第二天他不是被撸职，就是惨死在马路。
十年之间，从京州市上到汉东省的领导不计其数。
李达康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步步紧逼。
“当然，这么大的动作，肯定会遇到阻力，也肯定会影响到我们市的正常工作。”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
“我们京州，现在正处在发展的关键时期。好几个百亿级别的投资等着落地。如果我们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场无休止的内部清查中去……”
“发展，怎么办？”
“我们对全市八百万人民的承诺，怎么办？”
“学习同志，”李达康的目光，像两把尖刀，直刺易学习的内心，“你作为市纪委书记，你告诉我，查处几个可能存在的，在提拔过程中犯了错误的干部重要，还是我们京州八百万人民的饭碗重要？”
“用不富裕的时间，查了几个干部，丢了老百姓的饭碗。”
“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
易学习彻底说不出话了。
李达康给他出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反腐和发展，哪个重要？
都重要！
但在李达康的话语陷阱里，这两个本该相辅相成的东西，却成了非此即彼的对立面。
他易学习，被塑造成了一个为了所谓的程序正义，不惜牺牲全市发展大局的偏执狂、理想主义者。
而他李达康，则成了那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心系百姓的孤胆英雄。
高下立判。
整个会议室的形势，在短短几分钟内，彻底逆转。
刚才还同仇敌忾，准备看李达康笑话的许多人，此刻看易学习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埋怨和不解。
李达康看着易学习那张涨红了的脸，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学习同志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反腐决心，我也肯定。”
“但是，我们做工作，不能只凭一腔热血，还要讲究方式方法，要考虑大局。”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仿佛一个正在耐心教导下属的宽厚长者。
“这样吧。”
“为了不影响我们市的经济发展大局，也为了支持你学习同志的工作。”
“我提一个折中的方案。”
“对魏海军本人的调查，由你市纪委全权负责，要快、要准、要狠！这一点，绝不动摇！”
“至于他提拔过程的倒查嘛……”李达康顿了顿，目光扫向了组织部部长，“就由组织部牵头，进行一次全面的内部流程自查。重点是检查我们的干部任用条例，有没有漏洞，考察程序，是不是足够完善。”
“我们的目的，是完善制度，是亡羊补牢，是为了将来不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魏海军。”
“而不是揪着过去不放，搞人人自危的政治清算。”
李达康看着易学习，一字一顿地说道：
“学习同志，你看，这样处理，是不是更稳妥一些？”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李达康用一个看似更宏大、更彻底的计划，偷换了概念，然后又以“顾全大局”为由，将易学习那个致命的提议，变成了一场不痛不痒的“内部自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他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还将了易学习一军，更是在所有干部面前，重新树立了自己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易学习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遍全身。
他看着李达康那张似乎永远都充满了正气和担当的脸，终于明白，自己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想的是规矩，是程序，是公平。
而李达康想的，永远只有权力，只有利益，只有他自己的政治版图。
易学习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是输在道理上，而是输在了政治的绞肉机里。
他想的是黑白分明，而李达康，已经把整个世界都搅成了灰色。
李达康看着他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心中的快意一闪而过。
一个不懂得妥协和变通的纪委书记，终究只是一把容易折断的直尺，而不是一把能剖开复杂人性的手术刀。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顾全大局、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端起那杯始终没有喝的水，再次放了下来。
这个动作，像是在给所有人一个缓冲和思考的时间。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烈，而是多了一份语重心长的沉重。
“学习同志，刚才我的话，可能重了点。”
“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
“我们纪委的同志，不能只做啄木鸟，看到一棵树上有虫子，就一门心思地要把这棵树啄倒。我们还要做园丁！看到虫子，要治。但更重要的，是要让这棵树，让整片林子，长得更好，长得更茂盛！”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在场的干部们，有不少人开始点头，脸上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李达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彻底孤立易学习，让他成为那个不识大体、不懂变通的异类。
“所以，”李达康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纠结于过去的提拔流程，那是本末倒置！我们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更紧迫的任务！”
“那就是，向我们干部队伍里的懒政和不作为，开战！”
李达康的声调，再一次拔高。
“反腐，是割毒瘤，这个我们要坚决。但是，还有一种病，比腐败更可怕！它不会让你马上死，但它会慢慢抽干你的血，磨掉你的意志，最后让你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这就是懒政！这就是不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