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禁卫军的长剑带着风声劈下,却在距离苏清漪鼻尖半寸处,生生停住了。
并非柳嬷嬷手下留情,而是整个凤台的地面,都活了过来。
苏清漪感觉不到恐惧,也感觉不到那近在咫尺的剑气。
她只觉得腹中那枚沉寂已久的槐籽,像是被浇了一瓢滚油,瞬间炸开了硬壳。
这不是温柔的萌芽,而是一种粗暴的生长。
无数比血管还细,却比钢丝还硬的根须,无视皮肉的阻隔,顺着苏清漪的双腿野蛮下窜,直接穿透绣鞋底,像是钉钉子一样,狠厉地扎进了脚下这积年的青砖冻土之中。
“嗡——”
苏清漪的身子猛地一沉,双脚像是生了根,彻底焊死在了凤台之上。
以她为圆心,一股看不见的绿色波纹横扫而出。
视线尽头,原本覆盖着白雪的三十里冻土,像是被一只巨手瞬间翻转。
冰雪消融,黑土翻涌,无数金灿灿的药花破土而出,在寒风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
满城花开,香气传遍了宫城。
【叮——药神权柄确认。
支付代价:剥离记忆碎片‘母亲鬓角第一根白发位置’。】
系统的声音冷硬,像是在宣读判决书。
苏清漪脑子里“嗡”的一声。
等等。
她试图去抓取那段记忆。
画面里,午后阳光正好,母亲坐在窗前绣花,她趴在母亲膝头,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陈皮味。
她抬起头,看到母亲鬓角有一根刺眼的白发。
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苏清漪拼命回想,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她记得那个午后,记得阳光的温度,记得陈皮的味道,甚至记得母亲手里绣绷上那只还没绣完的鸳鸯。
可是那根白发的位置,哪怕她把脑浆子搅匀了去找,也只剩下一团模糊。
那一小块记忆,真的没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这种遗忘带来的钝痛,比刚才断骨还要难受。
“轰隆——”
头顶那尊虚幻的巨鼎仿佛吞噬了这块记忆,发出一声实质般的轰鸣,彻底凝实。
三足两耳,通体黝黑,却隐隐透着暗红的血光。
鼎底之下,四个如熔岩浇筑的金篆大字缓缓浮现——药神承诏。
鼎身上,原本死寂的三百面药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旗面上那个原本有些潦草的“生”字,此刻化作流动的金色纹路,蜿蜒扭曲,竟与苏清漪眉心那道青痕严丝合缝地呼应上了。
“不……这是我的!这是本宫的!”
沈昭容发出一声尖叫。
她手里死死攥着的那本《坤德金册》,在药鼎凝实的瞬间,像是经历了千年的风化,在她指间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飞扬的黑灰。
黑灰没有散去,反而在半空中飞速凝聚,变成了一条只有巴掌大小的灰色游龙。
那小龙看都没看沈昭容一眼,在空中兴奋地翻了个身,绕着苏清漪转了三圈,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随即一头扎进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啪嗒。”
谢影手中的重锤落地,砸碎了一块青砖。
这位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王府长史,此刻却像是见到了祖宗的孩童,红着眼眶单膝跪地。
他手里那柄早已斑驳的铁锤柄上,不知何时竟长满了厚厚的青苔,青苔之中,一朵拇指大小的小花颤巍巍地绽开,花蕊里吐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羊皮纸残页。
纸上只有两个朱砂写就的古字:癸未。
那是百草堂初代祖师的手札密文,苏清漪曾在家族秘录里见过这行字的下半句——药胎孕于乱世,可续龙脉。
“癸未守药,今日归宗。”
谢影的声音嘶哑,重重磕头。
随着他的动作,那铁锤表面原本缠绕的银丝寸寸崩断,露出了底下古朴厚重的玄铁本色,以及两个深深刻入铁骨的铭文:
百草堂·守。
另一边,柳嬷嬷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瘫软在地。
她颤抖着手,从发髻间拔下那枚尚宫局的玉质腰牌。
“咔嚓。”
腰牌断成两截,断口锋利。
她死死握住断口,任由那锋利的玉茬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滴落,浇在滚烫的鼎足之上。
“滋——”
血水瞬间被蒸腾,鼎身上的纹路像是喝饱了血,疯狂蠕动起来。
一副密密麻麻的名单,浮现在漆黑的鼎壁之上。
那是焦山地宫里,三百年来死去的药童名录。
排在榜首的第一个名字,赫然是柳云锦。
那是她姐姐的闺名。
“姐……”
柳嬷嬷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眼泪决堤,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我烧焦山那日……烧的是三百条命啊……”
话音未落,鼎内金焰暴涨。
火光摇曳中,一个虚幻的身影缓缓从鼎口探出。
那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半透明的手,轻轻抚过柳嬷嬷满是皱纹和血污的额角。
那个位置,正与苏清漪眉心那道金纹闪耀的地方,遥相呼应。
角落里,吴婆子怀里的陶瓮彻底碎裂。
三百盏骨灯同时大亮,灯火汇聚成一个人形。
那人穿着一袭半旧的青色长衫,手里还拿着一杆药秤,正是苏清漪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父亲苏长青。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那巨大的药鼎旁,伸手轻轻抚摸着鼎耳,目光最后落在了女儿那隆起的小腹上。
那眼神里没有权谋和算计,只有沉甸甸的慈爱和歉意。
“铛——”
药鼎发出一声浑厚的嗡鸣,声浪滚滚,直冲九霄,将漫天风雪都震得倒卷而回。
在这天地共鸣的震颤中,一道玄色的身影踏雪而来。
夜玄凌合上那本《玄枢》,黑色的长袍在风中猎猎翻飞。
他一步步走到苏清漪面前,每一步都踩在药田新生的花苞之上,却未伤花瓣分毫。
修长的手指探入袖中,摸出了半枚残缺的玉珏。
那玉珏只有一半,断口处却光滑如镜。
他抬手,将这半枚玉珏轻轻贴在柳嬷嬷刚才断裂的那半块尚宫局腰牌旁。
严丝合缝。
玉心之中,原本看不清的字迹此刻清晰无比,那是四个早已刻在命运齿轮上的小字:
玄凌·守药。
所有的拼图,在这一刻终于完整。
苏清漪看着眼前的男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根须钉死的双脚,只觉得身上那件绣满金凤的皇后礼服,沉重得像是一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紧了。
这代表着皇权与规矩的领口,勒得她脖颈生疼,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她需要透气。
她需要把这层虚伪的皮,彻底撕下来。
苏清漪的手指,缓缓勾住了领口那颗硕大的东珠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