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山下,吴天阻住了林安南的行程,使其无法前去救援湖州。而此时,湖州城早已陷入苦战之中,形势岌岌可危。
随着谢子兴自太湖大败而归,梁国和南楚两路大军齐聚湖州城外,将湖州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闫礼和张书澜两路人马分列四方,张书澜占了东、北两处,而闫礼则陈兵西、南。两军到得城下之后并不急于进攻,反而日夜加固营寨,大有久困之意。同时,他们不断以箭矢带着书信射向城中,信中皆是劝降之言。谢子清虽然也曾派出数支人马日夜袭扰,但无奈闫礼和张书澜皆是久经沙场之将,将营寨守得滴水不漏,令谢子清的袭扰皆是无功而返。
见无法侵扰联军修筑营寨,谢子清只得指挥军民在城内紧急夯筑两道环形土墙,并以深堑环绕加固,外围密布铁蒺藜与尖木桩构成的防御工事。为激发全城斗志,他亲自开启武备仓廪,将刀矛弓弩悉数配发城中军民。
待得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谢子清登上城头,看着下方军民朗声说道:“太湖明珠历经数朝烽烟,却从未有过屈膝献城之时!”随后他振臂高呼,青色的披风在北风中猎猎作响,“今日梁国、南楚联军合围,朝廷已弃我等如敝履。若开城门乞降,我等为官者尚可保荣华,然城中百姓该当如何?诸位可还记得,乾宁四年,牛清率军攻破郓州、兖州两城,朱瑄部将贺瓌开城投降、朱瑾弃城而走。但牛清入城之后却下令‘屠其城,老幼无遗’。两城百姓尸体被抛入泗水之中,致使泗水为之不流。又迁两地残存百姓于河南之地,充作劳役,至使齐鲁之地,千里无烟。”
城下百姓闻声战栗,但谢子清剑指南天继续道:“纵使圣上弃我等不顾,然谢某脊梁未折!若贼军铁蹄欲踏破此城,必先从本官尸身上碾过!”话音未落,寒光闪过,半截征袍便随风卷入护城河中。
刹那间,城头戍卒以枪杆顿地,工匠抡锤击打盾牌,妇孺捡起碎石敲击瓦罐,震天动地的金石之声裹挟着怒吼冲天而起:“宁为玉碎!”这声浪惊起太湖群鸥,在血色残阳里盘旋不去。
而此时的南楚大营之中,闫礼正引着一行人走了进来。只见为首那人身量极高,嶙峋似一杆裹了铁甲的枯竹,玄色山文甲紧束着一副久经沙场的躯体,甲片缝隙间凝着暗红血垢,仿佛浸透了经年不散的杀气。一张瘦削长脸泛着蜡黄,颧骨如刀削般凸起,凹陷的眼窝里嵌着两点鹰隼般的幽光,眼皮半耷着,却总似在斜着打量人。左颊一道寸许长的旧疤横贯至下颌,皮肉翻卷处泛着青灰,像是被生锈的刀刃硬生生剜出来的沟壑。
外罩的半旧皂色披风被北风掀起时,隐约露出腰间一柄狭长障刀——乌木刀鞘磨损得斑驳,刀柄缠着的葛布浸满汗渍与血痂,五指枯瘦如鹰爪般虚搭在上,手背青筋虬结如盘踞的毒蛇。最刺目的是他头顶那顶铁叶盔,盔缨早褪成灰白,却偏偏用一条暗绿裂璺的玉带钩斜斜勒紧颚骨,玉色浑浊如死潭,衬得那张阴沉的脸愈发阴森可怖。
此人并排与闫礼在前方,一边看南楚阵列,一边笑着说道:“闫兄果然是南楚栋梁,竟将麾下人马打造的这般精神,张某实在是自愧不如啊。”
闫礼闻言大笑道:“张兄说得哪里话?张兄水师在太湖一战尽歼湖州水军精锐,却不似在下那般在马家渡受了重创,说来还是张兄棋高一着。”原来此人正是与谢子清争锋多年的梁国常州刺史张书澜。
只听张书澜说道:“闫兄过谦了,若不是你在马家渡吸引谢子清,并将其击败,以张某一人之力,只怕还未必能吃得下湖州水军。不过谢子兴虽勇,但谋略比起其兄来却是差了许多,这才使得在下能够一战建功。”
说到这里,张书澜抬头看看不远处湖州高大的城墙,叹口气道:“可惜谢子清顽固不化,如此情形下仍要死守此城,也不知这城下要用多少尸骨来填,方能破城。”
闫礼点点头道:“你我与其争锋多年,此次若不是那钱昭听信宫中阉人谗言,猜忌其心,传令各处紧守门户,不得来援,我等只怕还不能这般轻松来到城下。”
张书澜闻言冷笑道:“钱昭?竖子耳,他若有其父一成见识,那我们两家也不会有胆来此了。”说罢话锋一转,又看向闫礼,挤出一丝笑意,说道:“闫兄此次取了湖州,则江南再难有阻隔,到时这吴国诸郡皆在你南楚掌握之中,这等大功,到时只怕封个侯爷当是绰绰有余了。若是闫兄休整两年,再领大军,只怕要取钱塘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到时裂土封王之事亦不远矣。”
闫礼听了这话微微皱眉道:“张兄莫要说笑,此战能胜,皆赖我朝陛下运筹帷幄,在下只是凭着这一腔勇武,为国取利罢了,至于是封侯还是封王,皆是圣上恩宠,非在下之功也。”
张书澜闻言哈哈大笑道:“闫兄太过紧张了,此间又无外人,不必如此。”说罢便和闫礼入了中军帐中,对坐商谈一番后闫礼提议道:“如今天色未晚,不如我与张兄一同往高处观看湖州防御如何?”张书澜点头应允,于是二人便带着亲卫来到湖州城外的一处山岗之下向下望去。
只见那青灰色城墙如盘踞太湖南岸的巨蟒,沿着苕溪陡崖蜿蜒而起,十丈高的夯土墙基外覆三尺厚青砖,砖缝间浇铸铁汁凝成蛇鳞状的锐角,纵是钩索攀附亦会滑脱。护城河引自太湖活水,河面宽逾五丈,浊浪间隐见铁刺暗桩密布,枯苇丛下横亘三条碗口粗的铁索——白日沉于河底,入夜绞盘升起,舟筏触之即翻。
城门藏于瓮城折道深处,包铁门扇以百年油松为骨,铆嵌数百狼牙钉,门轴悬空三寸置于青石凹槽,纵使火烧冲车亦难撼动分毫。城墙马面凸出如犬牙交错,每座箭楼飞檐下皆垂铁网,沸油倾泻时可罩住整段墙面,城堞女墙内侧暗凿斜孔,弩手伏于墙内仍能仰射云梯。
最险处在西北角倚靠弁山余脉,岩壁垂直如斧劈,城垣借势拔高至十五丈,石缝间藤蔓尽除,只留苔痕斑驳的巡城栈道悬于半空。
暮色里望去,整座城池似被太湖烟波托起的铁瓮,护城河银链锁喉,箭楼黑影如鸦群振翅,连城头旌旗都用生牛皮浸桐油制成,火矢难燃,猎猎翻卷时犹带湖腥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