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庙宇中,谢明君躺在草榻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枕畔的苇叶包。展开后竟是晒干的二月蓝花瓣,拼成只缺翅的蝶,断翅处粘着粒新发的忍冬芽。破庙外的捣药声伴着王璟若低哼的俚曲,竟将外间的雷声驯成绵长的鼾息,令她莫名感到心安。
晨露未曦时,谢明君将那粒忍冬芽小心栽进窗边新翻的泥土中,随后微笑着看向蹲在灰堆旁的王璟若。只见他扒出煨熟的芋头,滚烫的芋头不断在其双手间来回倒动,不多时焦黑的外壳裂开,露出金黄的芯,像是撕开旧铠甲后,窥见的一线天光。
连日阴雨终于停歇,赤霞骕拖着一架破旧的板车,身上涂满五颜六色的污泥和草汁,边走边不时打着响鼻,似乎是要对身后的两人表达自己的不满。
王璟若坐在车辕上轻轻拍着它粗壮的后腿,笑着说道:“莫要生气了,待过了澶州,便快回到后唐境地了,到时再寻处地方好好给你收拾一下。”赤霞骕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四蹄迈开,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官道旁,野豌豆花开成一片淡紫的雾。谢明君蹲在田垄间挖荠菜,晨露沾湿的袖口拂过右颊时,疤痕的触感竟比往日柔软几分——王璟若昨夜用蒸软的芦叶敷过那道沟壑,叶脉的纹路在皮肉上印出模糊的绿痕。
“尝尝新麦。”王璟若递来的饼裹着苇叶,焦脆处裂开星状纹路。谢明君咬破饼皮的刹那,青麦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甜味漫上舌尖——他竟将晒干的二月蓝揉进面里,花瓣碎屑如同缀在疤痕上的金粉。此时田埂那头传来牛铃响动,她本能地攥紧挖菜刀,却见王璟若已用苇杆挑起串风干的药草,铃舌晃动的节奏恰似捣药声一般令人心安。
正午的日头晒蔫了野花,谢明君盯着溪边捶衣的农妇,木杵砸在石板上的闷响让她脊背发紧。王璟若忽然往她掌心塞了把野莓,殷红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入溪流:“试试,这可比沿途的酸枣要甜上许多”随后他指尖沾着莓汁在青石上不断勾画,竟将捶衣声的节奏绘成蜿蜒的叶脉。
暮色染红打谷场时,王璟若用断篾编了盏风灯。竹篾间隙卡着晒干的荆芥花,火光跃动时在谢明君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右颊的疤痕被映成暖金色,宛如秋收后田垄间的一道浅沟。她伸手调整灯罩角度,火光忽然摇曳着勾勒出两人并行的影子——她的轮廓不再紧绷如弓弦,他的影子也不再是孤直的枪戟。
夜雨突至,谢明君在漏雨的磨坊里数着水缸的涟漪。每道波纹撞上缸壁的声响,都让她想起城头更鼓。王璟若却将接雨的陶罐排成雁阵,雨滴敲击的轻重缓急,竟被他哼成采菱的俚调。夜半时分,她发现漏雨的瓦缝下悬着枚苇叶折的舟,舟中盛着新发的忍冬芽——雨水正载着这点绿意,悄无声息地漫过青砖的裂缝。
晨光初现时,谢明君将最后一株野薄荷栽进药篓。王璟若蹲在炊烟里煨着杂粮粥,忽然用木勺在泥地上勾了道弧线:“过了这道坡,能望见澶州城了。”她抬头望去,晨雾中果然隐约有青旗招展,旗影被风揉散又聚拢,竟像极溪畔那些被她惊散的银鱼群。
马车碾过最后一道车辙时,谢明君忽然扯下王璟若的半截衣袖。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她正用荆芥汁在布上勾画——歪斜的叶脉间藏着几点茜草红,恰是这一路拾得的二月蓝、忍冬与野莓的踪迹。布角被风吹起时,他瞥见自己身上的旧伤痕竟在谢明君的巧手下成了画中枝干,而她的疤痕则化作缠绕的藤。
澶州城的晨钟荡开雾气。谢明君将药篓递给迎来的药铺伙计,篓底新生的忍冬根须正悄悄缠住那盏荆芥花风灯。王璟若站在石阶上剥着煨熟的野芋,焦皮裂开的轻响里,她忽然伸手抹去他颊边的炭灰——这个动作比任何剑招都更让她指尖发颤,却也比任何盾甲都更让她心安。
就在二人依偎在台阶下分享野芋时,突然后方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王公子,你怎的在此?”
王璟若抬头一看,正好与来人四目相对,只见她一头青丝编成数条小辫,盘于头顶,青玉簪在晨光中闪烁。蒙面的薄纱在晨风中微微起伏,隐约可见下方清丽绝伦的面容。
那双桃花眼中满是惊讶,玉手轻掩面纱。谢明君看着来人,心中顿时泛起一股警惕,不自觉地攥紧了王璟若的衣襟。
王璟若此时扶着谢明君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一别经年,仙子却是风采依旧。”原来这人正是自晋阳城变乱之后便消失无踪的张紫氤。
这时她身旁那娇俏的少女小青也认出了王璟若,惊讶地问道:“王将...王公子怎的落魄至此?”
王璟若淡然一笑:“逃难之人,哪里有那许多讲究,两位若无要事,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说罢便要带着谢明君离去。
“公子请留步!”张紫氤轻声唤道。“当日晋阳变乱,妾身无奈离开,竟是未曾来得及与公子话别,今日既然在此相逢,相请不如偶遇,公子与这位小姐何不随妾身寻处地方一叙?”王璟若看看一旁的谢明君,见其并未反对,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那在下便不客气了。”
酒楼雅间之中,王璟若狼吞虎咽地吃着桌上佳肴,不时夹起一筷放到谢明君碗中,引得小青不断撇嘴:“好歹是后唐大将,吃相文雅些,又无人与你争抢。”
王璟若此时一抹嘴,拍着肚子笑道:“却让姑娘见笑了,在下只怕离开此处,暂且便吃不上这般饱饭了。”随后放下筷子,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张紫氤。
此时张紫氤已经卸去面纱,正打量着一旁仍旧戴着斗笠的谢明君,似乎感受到王璟若的目光,便轻声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小姐芳名。”
王璟若笑着看向正在小心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的谢明君,眼神中露出一丝宠溺,然后答道:“这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湖州郡王之女,谢明君。”
张紫氤看着王璟若的神态,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后又归于平静,这才开口道:“原来是谢家妹妹。妾身这厢有礼了。”
谢明君微微颔首,目光始终停留在碗中的鸡腿上,似对这番寒暄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