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驿的血腥尚未在黄河畔散尽,汴京城内又腾起另一场焚天烈焰。牛清命甲士闯入各大世家府邸,将累世珍藏的典籍尽数堆于朱雀大街,泼油引火。那火势冲天而起,三日不灭,灰烬如黑雪纷扬,飘满全城。有老儒生扑向火堆欲抢救《左传孤本》残卷,却被禁军一脚踹入火中,惨叫声与竹简爆裂声混作一处,惊飞了栖在太学匾额上的寒鸦。
随后,牛清下诏强征国子监博士、太学儒生千余人,充作苦役修筑汴京城墙。这些素日捧读圣贤书的文士,如今在皮鞭下搬运巨石,十指磨得白骨森森。盛夏烈日里,尸骸堆积成丘,引来绿头蝇群嗡嗡如诵经声。偶有监工醉酒,便逼着垂死的儒生跪地背诵《孝经》,背错一字便是一记铁蒺藜抽在脊梁上。待到秋风起时,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个个形销骨立,眼中再无半分神采
绵延数百年的士族门阀,经此一劫,终是元气尽丧。尤其是五姓七望这等顶尖世家,自黄巢之乱后本就摇摇欲坠,如今更是彻底凋零。而对裴枢等重臣的公开处决,更是彻底撕碎了自西汉以来刑不上大夫的礼法旧制。儒学世家垄断学术的局面既破,禅宗机锋、市井俚曲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消息传至蜀中,蜀王王建正在锦江画舫上宴饮,闻讯掷杯长叹:“牛清此獠,是要叫天下再无簪缨世家了!”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牛清却愈发志得意满。每逢朔望大朝,必令群臣伏地山呼:“陛下涤荡乾坤,功超汉武!”声浪震得殿角铜钟自鸣,他则在御座上抚掌大笑,冕旒垂珠乱颤,投在蟠龙柱上的影子宛如巨兽张牙舞爪。
转眼到了牛清寿诞之日。崇元殿内,鎏金穹顶压得极低,百盏连枝宫灯吐着昏黄的光,将人影拉长成扭曲的鬼魅。郢王牛友珪跪在第三重丹墀下,怀中桐木茶盒已被冷汗浸透,浮凸的螭纹蹭得掌心发痒。他垂首数着玉阶——前方三弟均王牛友贞正捧着鎏金葵口盘拾级而上,盘中建州龙团茶饼裹着金箔,在琉璃瓮中灿若星辰,映得牛清冕旒上的玉藻簌簌摇曳。
“儿臣采北苑枪旗嫩芽,以玉泉山水渍之,复以龙脑香熏焙三昼夜。”牛友贞嗓音清越如击磬,震得殿角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牛清枯枝般的手指挑起一片茶,忽地掷入沸泉,霎时满殿异香浮动,恍若雪中梅林在众人鼻尖怒放。新任吏部尚书敬翔,这昔日的屠户此刻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捧起越窑青瓷瓯,汤面乳花竟凝成凤纹,惹得群臣轰然喝彩。声浪撞上蟠龙柱,震得牛友珪指尖微微一颤。
自太行陉兵败归来,牛清对他日益冷淡,动辄当庭呵斥。今日寿宴,众皇子皆献奇珍,唯他被迫呈上粗陋野茶,分明是存心折辱。正思忖间,殿外忽起阴风,当他呈上粗麻布包裹时,几茎枯草般的茶末漏了出来。牛友珪的指甲掐进桐木裂隙——那夜亳州暴雨如注,茶农跪在泥泞里哀告:“殿下,再蒸便要误了时辰啊...”
“此为何物?”牛清的声音从冕旒后传来,冕珠碰撞声像极了冷宫檐下的铁马。牛友珪喉头滚动,却见牛清已掀开布包,一片茶叶黏在他龟裂的指甲盖上,衬得那抹明黄愈发刺目。
琉璃盏坠地声如裂帛般撕开寂静。混着茶末的浊汤泼溅在牛友珪膝头,烫得他浑身一颤,却不及牛清眼中寒意刺骨:“营妓之子,只配饮这猪潲!”
满殿的暖香在此刻突然凝成冰锥。牛友珪盯着血红地毯上蜿蜒的茶渍,恍惚看见十余年前那个雪夜:母亲的白绫悬在褪色的梁木上,宦官按着他灌下鹿血酒时,喉管里也是这般烧灼。此刻牛友贞的嗤笑声自高处落下,混着群臣衣袖的窸窣,化作千万只蚂蚁啃噬他的耳骨。
他伸手去拢四散的茶叶,粗砺的茶末刺进掌心伤口,那是今晨他亲手修剪野茶枝时留下的。血珠滚进茶渍,在地毯上洇出诡异的紫斑,像极了母亲咽气时唇边那抹瘀色。
“滚去廊下喝罢。”牛清挥袖卷起一阵腥风,那是常年服食丹药渗出的腐朽气息。牛友珪抱着残茶退入阴影时,瞥见牛友贞腰间新佩的玉带,正是方才牛清所赐。
郢王府中,雨丝斜掠过府邸檐角的螭吻,洇湿了朱漆剥落的门楣。院中那株老槐被风扯得簌簌作响,枝桠间悬着的青铜厌胜钱早生了绿锈,随晃动在窗纸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幽影。
张夫人跪坐在青簟席上,望着丈夫一刀刀削刻手中槐木。她深知牛友珪的习性——每遭折辱,必要雕刻无面人偶,同时阴恻恻地说要“刻尽天下该杀之人”。木屑簌簌落在砖缝里,积成蜿蜒的灰蛇,蛇头正指向檐下那口接雨水的陶瓮,瓮底沉着半枚虫蛀的玉韘——去年秋猎时,牛清当众将它掷还给他,说“营妓之子不配用御赐之物”。
“这是上月洛阳来的新茶。”张夫人推过越窑青瓷盏,釉色如冰,衬得盏中汤色愈发浊黄。牛友珪喉头滚动,指节捏得木偶咯吱作响。今日殿中的羞辱再度浮现于眼前,使得他手中的刀尖忽地一滞,木偶左肩顿时迸出裂痕。
“陛下有旨,召郢王妃入宫。”
尖细的嗓音刺破雨幕。牛友珪手中短刀剧烈颤抖起来,张夫人轻叹一声:“莫要忘了用晚膳。”起身时,那袭御赐的淡粉宫裙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待马车碾着积水远去,牛友珪一刀刺入木人心口,“咔嚓”一声,手中木偶便断作两截。
这时窗棂轻响,一个黑影飘然而入。蒙面人看着满地狼藉,哑声道:“殿下何故独坐生闷气?”
“老东西那边有何动静?”牛友珪头也不抬。
“暂无异常。”黑衣人轻笑,“不过博王妃如今可是入宫勤的很。”
“贱人!”牛友珪眼中腾起毒火,“迟早有一日,本王要亲手剖开她的胸膛,看看里面装着什么肚肠!”
黑衣人轻声道:“王妃那边还望殿下多留心。宫中若有异动,及早知会。”
木偶被狠狠拍在案上。牛清荒淫无度,自皇后死后,更是越发不加遮掩,无论是朝中大臣妻女,还是自己的儿媳,只要被他看上,便难脱其手。
数月之前,张夫人自宫中返回之后便掩门痛哭不止。当自己破门而入时,只见她满身青紫,连耳后那颗朱砂痣都凝着血痂。那夜他便提刀欲闯宫门,却被妻子死死抱住:“你若去,明日郢王府便将鸡犬不留了!”
而今,那辆马车便要时常停在郢王府侧门,每当内侍尖着嗓子喊“陛下口谕”。他堂堂亲王,非但不能反抗,反要强颜欢笑送妻入虎口,再靠她带回的只言片语揣测圣意。檐外雨越下越大,积水倒映着他扭曲的面容,恍若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