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君仰起脸来,目光细细描摹着王璟若的轮廓。连日操劳在他眉宇间刻下几道浅痕,下颌线条愈发分明。那盏送给父亲的兔儿灯早已湮灭在湖州战火中,而眼前人却在无数个寒夜里,用掌心温度焐热她握剑的指尖。她无意识地勾住他腰间的丝绦穗子,忽然轻笑:“那年我送你的锦帕,鸳鸯翅膀上的血线歪歪扭扭,倒像被狼啃过的兔子。”
王璟若低笑出声,指尖轻刮过她鼻梁:“便是这般歪歪扭扭的针脚,我也视若珍宝。”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叠得方正的正是那方锦帕,帕角诗句的丝线依然清晰如新。
二人行至桥头停下,将并蒂莲灯轻轻放入河面。暖黄的光晕映着谢明君眼底未干的水光,她忽然指向随波远去的灯盏:“父亲曾说,花灯若能漂到海里,许的愿便能实现。”话音未落,王璟若已脱了外袍要往河里跳,惊得她一把拽住他衣袖:“做什么?”
“汾水离海太远,我捞上来带回湖州再放。”他望着她惊惶的模样笑出声,复又低头替她拢好被风吹乱的鬓发,“其实早在遇见你时,心愿便已成真了。”指尖掠过她右颊的二月蓝,沾染了玫瑰露香气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声,谢明君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塞给他,素白缎面上银线绣的云纹在灯下泛着微光:“方才在西市买的,说是能护人平安。”他解开丝绳,一串檀木佛珠滑落掌心,粒数恰好合着她的生辰。正要说话,却见她耳尖通红地别过脸去,发间银蝶步摇振翅欲飞,比满街花灯更耀眼。
归途经过巷口,王璟若忽然驻足,指尖缠住她一缕散落的发丝:“明日随我去枢密院可好?”谢明君挑眉:“去做什么?”他凑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那枚通红的耳垂:“让高枢密评评,我案头该摆并蒂莲灯,还是兔儿灯。”
夜风裹着灯影掠过街角,谢明君望着他眼中倒映的万点流光,忽然惊觉这世间最亮的灯,原是此刻他眸中自己的倒影。送给父亲的兔儿灯早已化作春泥,而眼前人却将余生化作灯芯,把她往后的岁月都暖成了融融春光。
暮春的风掠过长安城头,带着新叶的清香。广胜军校场的晨操刚散,谢明君便解了腰间横刀,换上身鸦青色窄袖襦裙。王璟若此时正站在廊下看她束发,月白汗巾在颈后打了个利落的结,露出纤细后颈上的一道浅淡红痕——那是她昨日在演武场教新兵枪法时,被木枪扫到的印记。
“今日去城南丘陵?”他将备好的牛皮水囊递给她,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这些时候练枪的印记。谢明君接过水囊挎在腰间,目光扫过自己案头未批完的军报:“常大哥说那里地势起伏,适合演练骑兵分进合击。你若…”话未说完,王璟若已披上墨绿罩甲,剑柄上的穗子随动作晃出碎光:“枢密院的舆图哪有实地看得真切?”
城郊二十里,丘陵初醒,枯黄的草甸间零星开着野苜蓿。谢明君骑马走在前头,忽然勒住缰绳,指尖划过坡地稀疏的草根:“去年冬雪少,牧草长得慢。”令王璟若想起柏乡大战时,她作为亲卫统领随自己一路追杀溃军至邢州。此刻她俯身查看土质的侧影,与记忆中雪地驰骋的女将重叠,却多了几分春日的柔婉。
行至半山腰,谢明君忽然停步,指尖抚过一块凸出的岩石:“父亲曾说,骑兵冲锋时需借地势藏锋,就像这岩石后可伏弓箭手。”声音忽然轻了些,岩缝里钻出的二月蓝在风中摇曳,蓝紫色花瓣拂过她手腕,“可惜我却是未能好好珍惜与他相聚的日子...”
王璟若翻身下马,摘了朵开得正好的野蔷薇,花瓣边缘泛着珍珠白,像极了她晨起时未及褪去的倦色。他绕到她身后,将花枝编进她发间:“岳父若知道你如今带的骑兵能在雪地奔袭三日不卸鞍,定要夸句巾帼不让须眉。”蔷薇刺扎破指尖,血珠沁在花瓣上,他却笑着看她耳尖发红:“倒像个怕生的小娘子,哪里像战场上连挑数员敌将的巾帼英雄?”
谢明君转身要夺那枝花,却被他抬手避开,发间的蔷薇随动作轻颤,倒比军装上的银鳞甲更为鲜艳。忽有山风掠过谷底,卷起细碎的沙砾,王璟若下意识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手掌护在她后颈,隔着汗巾仍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远处传来鸦鸣,她忽然指着前方山坳:“那里若设烽火台,可监视十里内动静。”
下山时突遇急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罩甲上叮咚作响。谢明君踩到松动的碎石,踉跄间抓住王璟若的腰带,却见他背过身去,手掌虚虚护着她腰际:“拽紧些,这山路滑。”指尖隔着湿透的衣料触到他紧绷的背肌,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他中衣上洇出深色痕迹。
晚间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树影。谢明君握着菜刀,盯着案上的羊腿发怔。刀刃在掌心映出细碎光斑,映得她指节上的枪茧愈发明显——早就听王璟若说,塞北的青炖羊肉只需清水煮沸,撒把盐便是人间至味,不想真正动手时,却连羊骨的筋络都斩不断。
“副指挥使这刀功,倒像在劈敌将的甲胄。”王璟若的笑声从廊下传来,他卸了官服,只穿件月白中衣,袖管挽至肘弯,露出小臂上结实的肌肉。见她握着刀僵持,便接过羊腿搁在木墩上,指尖划过她手背:“羊肉要顺着纹路切,不然嚼起来像弓弦。”刀刃落下时稳如枪尖,骨与肉应声而分,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谢明君挑眉:“总管大人倒像个庖丁?”只见他熟练地刮去骨膜,清水冲净血水,忽然想起前些时候柏乡大战前,他在篝火旁替她分食烤饼,掰成小块怕她烫嘴。此刻他低头洗肉的模样,倒比批军报时多了分烟火气,不觉自己腕间银镯与刀柄相撞,发出清越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