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正倚在榻边昏昏欲睡，忽被儿子急切的喊声惊醒。他猛地坐直身子，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榻沿：“可看清了？是谁领军前来？”
周光杰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孩儿看得真切，确是我军旌旗无疑。援军人数众多，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数万之众。只是领军之人......”他摇了摇头，“距离太远，实在难以辨认。”
“数万？”周威眉头紧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虽困守孤城，却也知晓黄河沿线战事吃紧。朝廷仓促间从何处调来这许多兵马？莫非是西北军的李存孝？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否定了——吐蕃人虎视眈眈，西北军若调离边关，无异于引狼入室，为祸并不会比契丹占了幽州来得少些。
老将军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随之颤动。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甲胄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罢了，管他是谁领军。既然敢直面契丹大军，想必兵力不弱。”说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神采，“传令下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全城军民。让儿郎们开始清理城门处的堵塞，做好接应援军的准备。”
而与此同时，在幽州城外三十里的桑干河谷，秋日的骄阳将干涸的河床烤得龟裂。枯黄的芦苇在热风中簌簌作响，成群的蚊蚋在腐水洼上盘旋，发出恼人的嗡鸣。
阎宝摘下沉重的铁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锁子甲的缝隙间蜿蜒而下，最终在胸甲上留下道道盐渍。他眯起眼睛望向北方，那里的地平线上蒸腾着诡异的黄雾，仿佛有洪荒巨兽正在天地间磨牙吮血。
数日前，阎宝率四万步兵悄然北上，行至此处时，收到王璟若军报，得知契丹信使被擒，耶律阿保正调集各处人马，准备在幽州城下决战，命他把守桑干河道，击溃契丹援军。此刻，他将主力埋伏在河谷两侧的山上，只在谷口留了万余人马设营，静候契丹援军到来。
“禀大人，拒马桩埋妥了。”副将赵弘殷单膝跪地时，皮甲缝隙里扑簌簌落下虱子尸体。这河北汉子双臂筋肉虬结，肩头处几道旧伤在烈日下泛着暗红的光泽。阎宝闻言颔首，目光掠过河谷南侧那片突兀的枣林——两千弩手藏身其中，蹶张弩的绞盘绷紧声惊飞了满林乌鸦。
忽然，热风转向。北方的黄雾骤然翻涌，地平线上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起初只是零星几骑探马，转眼间便化作滚滚铁流——契丹轻骑来了。他们不披重甲，羊皮袄外罩着柳编胸甲，马鞍两侧悬挂的箭囊随着颠簸哗啦作响。冲在最前的骑手挥舞着套马杆，杆头铜铃在风中嘶鸣，宛如万千毒蜂振翅。
“七百步...六百步...”箭楼上的旗兵嗓音发颤。阎宝突然跃上土台，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立枪阵！”五千后唐枪兵轰然应诺，丈二铁枪尾部狠狠插入焦土，枪杆交错成斜角。第二排枪兵将长枪架在前排肩头，锋利的枪尖组成一片钢铁荆棘，向前延伸数丈。在他们身后，弩手们咬碎含在口中的苦艾叶——这是防止汗水模糊视线的土方子。
契丹骑阵在三百步外突然裂开。前排骑手侧身挽弓，骨箭撕破热浪的尖啸声令人牙酸。举盾！赵弘殷咆哮着挥动长柄斧，唐军巨盾霎时连成龟甲阵。箭雨撞上盾面的闷响中夹杂着惨叫——一支箭矢穿透盾缝，将一名年轻枪兵的右眼钉入颅骨。未等尸体倒地，契丹第二波箭雨已至，这次箭簇裹着浸油点燃的麻布，落地即爆燃成火墙。
“他们要烧枪阵！”赵弘殷目眦欲裂。火舌顺着枯草窜向拒马桩，热浪扭曲了空气。阎宝却冷笑出声，铁胄下的双眸亮如鬼火：“等的就是这把火。”他猛挥令旗，河谷两岸陡然响起机括轰鸣——埋伏的唐军弩手不再隐藏，两千支三棱透甲箭从燃烧的枪阵后方腾空而起，化作铁幕砸向契丹骑队。
混战就此爆发。契丹轻骑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在狭窄的河谷中成了催命符。前排战马被箭雨惊得直立而起，后排收势不及撞成一团。箭矢穿透柳编甲的声音像暴雨击打芭蕉，马匹濒死的哀鸣中，阎宝的白蹄乌战马人立而起：“伏兵放箭！”
山上埋伏的三万唐军见到旗号，立即万箭齐发。下方契丹骑兵不及防备，瞬间人仰马翻。箭雨过后便是落石，磨盘大的石块被唐军步兵合力掷入河谷，呼啸着砸在契丹骑兵身上。筋骨断折的脆响与惨嚎声在河谷中回荡，宛如地狱的乐章。
就在契丹骑兵大乱之际，阎宝亲率精锐骑兵冲锋而出。他手中马槊如毒蛇吐信，瞬间穿透一名契丹骑兵的咽喉。手腕轻抖，槊刃便挑飞半片肩胛骨。胯下白蹄乌战马披着缀满铜钉的皮甲，碗口大的铁蹄直接将落马者的头颅踏进焦土。当阎宝率队杀穿敌阵时，他的鎏金螭虎带已浸透鲜血，马槊上串着三颗契丹百夫长的头颅，发辫在槊杆上缠成血疙瘩。
夕阳西沉时，桑干河谷已成血沼。契丹人的无头尸体与战马残躯铺满数里河床。北方地平线再度腾起烟尘，比先前更浓更浊。夜风裹来狼嚎般的号角声。阎宝登高远望，对正在包扎伤口的赵弘殷道：“让弟兄们吃点干粮。真正的恶战还在后头。”
次日午时，阎宝的铁胄边缘凝结着发黑的血痂。他摩挲着马槊的木柄，粗糙的纹路里嵌着碎骨渣。俯身抓起一把黄土，砂砾从指缝间漏下时，竟混着半片指甲盖——这是昨夜激战的残响。万余精兵已折损三千，赵弘殷左臂缠着的麻布被鲜血浸透，但这汉子仍能单手抡动长柄斧，斧刃上崩裂的豁口像野兽啃咬的齿痕。
半个时辰后，北方的地平线在热浪中浮动。成群的秃鹫突然从枯杨林中惊起，阎宝吐出嚼碎的苦艾叶，舌尖的刺痛让他瞳孔骤缩。远处契丹轻骑如黄云压境，马匹脖颈上的铜铃震耳欲聋，骑手们赤裸的肩膊涂抹着靛青狼纹，牛角弓斜挎在背，箭囊随着颠簸甩出白羽箭尾的浪涌。
“换阵！”赵弘殷的吼声混着血沫，在灼热的空气中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