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巍峨宫墙上那一片狭窄的天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账目,一笔笔都要厘清;该提的醒,一次不行便两次。至少要让陛下知道,让这天下人知道,钱粮是如何没的,危机从何而来。其他的……暂且等待时机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深深的无奈,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依旧燃烧着不容动摇的坚定。他知道,财政的崩溃或许只是时间问题,而由此引发的更大政治风暴与军事危机,恐怕已不可避免。他必须未雨绸缪,为此做好一切准备。
而在富丽堂皇的椒房殿内,刘玉娘正对着前来请安的景进等心腹发出一声冰冷的冷笑:“王璟若……真是越来越碍眼了。竟敢当廷让本宫和陛下难堪!他管好他的兵马便是,手伸得倒长,竟敢妄议宫内用度!景进,给本宫盯紧了他,还有那个不知好歹的户部!但凡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报来!这宫里的用度,一分一毫也不能少!不仅不能少,陛下万寿节将至,还要办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风光、更体面!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家气派!”
“是,娘娘!臣等明白!”景进谄媚地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阴狠与得意。
帝国的财政危机,就在这帝王的昏聩短视、新后的贪婪无度、忠臣的无奈困顿与奸佞的嚣张跋扈中,一步步滑向那无可挽回的深渊。一根巨大的、名为“奢靡”的绞索,正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套上了后唐的脖颈。而解决危机的目光,很快便被那深重的危机感与贪婪的欲望,引向了遥远而传闻中富得流油的西蜀之地。
此时的蜀国都城成都府中,王宫深处,一座常年不见阳光的偏殿内,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老木和淡淡霉尘混合的气息。年迈的内侍省副令李浩,身形佝偻得几乎对折,正用一块褪了色的柔软细布,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武成皇帝王建画像上的浮尘。画像上的王建,身披明光铠,甲叶冰冷坚硬,手按在剑柄之上,指节粗大有力,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画卷与时间的阻隔,审视着眼前这个与他创业时截然不同的世界。昏黄的烛火在他饱经风霜、不怒自威的脸上跳跃,却照不亮李浩心头那一片沉重的阴霾。
“先帝啊……”李浩的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秋风吹过枯枝,“老奴……老奴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怕是……没多少时日,能再来这殿里,给您拂拭尘埃,陪您说说话了……”浑浊的老泪溢出眼眶,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宫里……这蜀中的天……都快变得老奴不认得了。喧嚷嚷嚷,尽是些靡靡之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是您……若是您英灵有知,看到如今这番景象,看到您亲手打下的基业被如此糟践,不知该何等震怒,何等心痛啊……”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数十年前,那段弥漫着烽火硝烟、充斥着铁与血气息的岁月。那时的王建,还只是忠武军中的一个低阶牙将,凭借着一身过人的勇武和乱世中淬炼出的机敏狠辣,在唐末那般崩坏倾颓的末世里,像一株顽强的野草,挣扎求生。他投靠过权倾朝野的大太监田令孜,又与诸如王重荣、杨守亮这等拥兵自重的藩镇枭雄虚与委蛇,时而联合,时而背叛,在刀尖上跳舞,于血火中搏杀,历经了无数次九死一生的恶战,才终于在四面环山的蜀中,为自己挣下了一块立锥之地。
李浩还清晰地记得王建初入成都时的景象。那时的西川,经过连年战乱的蹂躏,早已是民生凋敝,满目疮痍。城墙残破,街巷冷清,百姓面有菜色,眼中充满了惊惧与茫然。王建骑着那匹跟随他南征北战的黑色骏马,蹄铁踏过荒芜的田野和残破的街市,对紧随其后的谋士周庠、冯涓等人沉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此地沃野千里,号称天府,乃上天赐予的立业根基。然欲真正守住这份基业,必先使民生安定。安民之道,首在吏治清明,次在鼓励农桑,根基在于武备强盛!绝非贪图一时之享乐,追求虚无之排场!”
他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身体力行的。无数个深夜,武成殿的灯火总是最后熄灭,如同黑夜里指引方向的孤星。李浩曾无数次屏息静气地侍立在殿门阴影里,亲眼见证这位出身草莽的皇帝是如何呕心沥血。
“陛下,三更鼓早已响过,龙体为重,这些奏章……明日再批不迟啊。”年轻的李浩看着王建眼中密布的血丝,忍不住轻声劝谏。
王建猛地抬起头,仿佛从沉思中被惊醒,他用手指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着龙案上一份关于陵州及周边数县爆发严重饥荒的十万火急奏报,声音因焦虑和疲惫而沙哑,却异常坚定:“明日?等到明日,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饿死沟壑!即刻拟旨:减免陵州等三县今年全部赋税!打开成都义仓,紧急调拨粮食一万石,命冯涓为观察使,亲自带队押送,火速前往赈济!沿途若有官吏敢克扣一粒粮食,延误一刻时辰,无论他是谁,立斩不赦!绝不姑息!”他的果断和急切,并非出于虚荣,而是源于对民间疾苦的深切体察。他出身寒微,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惨剧,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这江山,是百姓用粮食和血汗支撑起来的。
对于贪官污吏,王建的手段近乎酷烈,令人胆寒。他曾因蜀州刺史贪墨修渠款项、中饱私囊,致使水利工程延误,夏季暴雨引发洪水,淹毁良田千顷,百姓流离失所而龙颜震怒。最终,那刺史被抄家问斩,涉事的工部官员被一连罢黜七人,全部流放至瘴气横生的边陲之地,生死由命。行刑当日,他特命所有文武百官至刑场观刑。回来后,在次日的大朝会上,他面沉如水,目光冷冽如冰,扫视着噤若寒蝉的群臣,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起于卒伍,一刀一枪,九死一生,方得此尺寸之地。尔等今日所食俸禄,皆是蜀中百姓的血汗凝聚!若有人胆敢盘剥百姓,损我社稷根基,坏我统治根基,便是朕的功臣勋旧,朕也绝不姑息!今日刑场上的那颗头颅,便是明日尔等所有人的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