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捷脸色铁青,快步走下城楼:“传令四州守将,即刻来凤州议事!赵安,派人好生照料那名探子,让他把详细情况报来。”
“是!”赵安躬身领命,立即吩咐手下照办。
州衙内,炭火盆中跳动着赤红的火焰,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四州守将齐聚一堂,个个面色凝重。兴州守将张贲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脸虬髯,声如洪钟;文州守将李文远则显得文弱一些,但眼中透着精明;扶州守将刘谦最为年长,须发皆白,却坐得笔直。
张贲首先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威武城一日即破,徐弘毅将军战死,万人降卒被驱如犬彘!若降,我等岂非自寻死路?康延孝那厮凶残成性,岂会守信!”
李文远却颤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不降?康延孝凶名在外,四州百姓何辜!难道要让他们为我们的忠义陪葬吗?张将军,你可知道威武城破后,那些后降者的下场?他们被剥去铠甲,夺去兵刃,像牲畜一样被驱赶着于荒野中四散奔逃,能活着归乡的不足半数...”
“李将军这是何意?”张贲怒目而视,手按剑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身为武将,战死沙场是本分!难道要学那些贪生怕死之徒,开门揖盗吗?”
“本分?”李文远冷笑一声,笑容中带着苦涩,“张将军可曾去过成都?可曾见过主上如今是何模样?整日沉溺酒色,任用奸佞,大兴土木!我们在边关拼死守城,他在宫中吟风弄月!这样的君王,值得我等效死吗?”
“放肆!”张贲勃然大怒,拔剑欲起。剑刃出鞘的半寸寒光在昏暗的厅堂中格外刺眼。
“都住口!”王承捷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动,“大敌当前,自乱阵脚,成何体统!”
堂内顿时寂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声。王承捷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忠君爱国,是我等武人的本分。但护佑百姓,又何尝不是我们的责任?”
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重量,让每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今日召诸位前来,不是要争论该战该降。而是要找出一条生路——既不负君王,也不负百姓。”
“节使有何高见?”扶州守将刘谦问道,声音沉稳,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王承捷从案上取出一封密信,递给众人传阅。信纸质地粗糙,上面的字迹潦草而凌厉:“这是康延孝昨日送来的劝降书。‘降则生,抗则屠’,只有这六个字。”
张贲看完信,狠狠将其摔在地上:“狂妄!我蜀中儿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但他说到做到。”李文远捡起信件,手指微微颤抖,“威武城就是明证。徐弘毅将军力战而死,全城守军尽殁,降卒被驱散四方,生死未卜,沿途倒毙者不计其数...”
王承捷长叹一声,这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我昨夜独登城楼,见守卒蜷在墙角呵手取暖,有人低声哼着蜀中乡谣。远处村落灯火零星,百姓尚不知大祸将至。诸位,我今年五十有三,家中孙儿方才咿呀学语。你们呢?可都有家小?”
众将默然。张贲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铠甲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末将...末将的幼子刚满月。出生时正值汛期,我在河防上,都没能回去看他一眼。”
“我老母年逾七旬,卧病在床。”李文远低声道,声音有些哽咽,“上次回家探亲时,她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只是反复念叨着我的小名...”
刘谦苦笑,皱纹在脸上刻画出深深的沟壑:“末将的三个儿子,都在军中效力。长子在前锋营,次子在弩手队,幼子...幼子才十六岁,是我的亲卫。”
王承捷点头,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这就是了。我们不仅要为自己负责,更要为麾下将士负责,为四州百姓负责。这一战若打,我们有几成胜算?”
李文远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四州总兵力八千余人,其中真正能战的不足五千。粮草储备可支撑半月,箭矢等军械尚且充足。但唐军兵力在两万以上,刚刚攻破威武城,士气正盛。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康延孝带来了攻城重械,包括大批投石车和楼车。这些器械在攻打威武城时已经初显威力,实非我等能抗...”
“也就是说,胜算渺茫。”王承捷总结道,语气平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城外忽然火光骤起,战鼓声震天动地。众将变色,纷纷按剑而起。
“报——!”亲兵急奔入内,盔甲上沾满尘土,“唐军夜擂战鼓,四面喊杀声震天,但未见真正攻城!”
“此乃扰敌之策。”王承捷冷笑道,但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康延孝这是在逼我们自乱阵脚。赵安,传令各营,严加戒备,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箭一矢!”
“是!”赵安领命而去。
王承捷大步走出衙署,登上城楼。寒风立刻灌满他的披风,猎猎作响。只见城外火光连绵如龙,喊杀声此起彼伏,却不见一兵一卒真正攻城。城头新兵惊得弓矢落地,有的甚至浑身发抖。
“慌什么!”王承捷怒喝一声,声震四野,“不过是虚张声势!都给我站稳了!”
但他的手掌在袖中微微颤抖。这一夜,注定无眠。
翌日黎明,王承捷赤足散发,独自登上城台。秋风吹动他的衣袍,城外唐军灶火中飘出的烟尘落在花白的头发上,分外醒目。他的脚步很慢,很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千斤重担。
他面向成都方向,缓缓跪下,行了三叩九拜之大礼。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先帝在上,臣今日降,非贪生,实为四州生灵计。”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压出来的,“他日九泉之下,再向先帝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