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味渐浓。
谭晓晓早起准备第三堂药膳课内容时,食堂后门传来三轻一重、规矩的敲门声。
打开门,陆霆骁站在晨光里。他没穿军装,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工装,袖子挽到小臂,手里提着个帆布包。
“陆团长?”谭晓晓有些意外,“这么早?”
“来送样品。”陆霆骁把帆布包递过来,“刘大夫把关过的药材,还有他写的几张说明。”
谭晓晓接过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分门别类包好的药材样品,每包上都贴着小标签,字迹工整清秀,应该是刘大夫写的。黄芪、当归、枸杞、红枣、桂圆、山药……足有十几种。最下面还有一沓纸,是刘大夫手写的药材性味归经简表。
“这……太周到了。”谭晓晓心里一暖。
“应该的。”陆霆骁说,目光在食堂里扫了一圈,“今天讲什么?”
“温补粥品。”
“需要帮忙准备吗?”
谭晓晓本想说不必,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如果您有空的话……粥品要示范熬煮,我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
“有空。”陆霆骁回答得干脆,径直走进后厨,“需要做什么?”
谭晓晓指了指墙角那袋大米:“先淘米吧。要五斤,淘三遍,水清为止。”
陆霆骁没说话,拎起米袋走到水池边。他做事有一种军人特有的利落和专注——倒米,接水,双手插进米里轻轻搅动,动作不疾不徐,但效率很高。淘完的水倒入旁边的大桶里,留着浇地。
谭晓晓在旁边分药材,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瞟。
她见过他握枪的样子,见过他训兵的样子,见过他站在讲台边维持秩序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他做这种最寻常的厨房活计。那双骨节分明、握惯了枪柄和缰绳的手,此刻浸在淘米水里,竟也显得格外协调。
“看什么?”陆霆骁忽然开口,没抬头。
谭晓晓脸一热,慌忙收回视线:“没、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您还会淘米。”
“在部队,什么都得会点。”陆霆骁把淘好的米沥干水,倒进大盆里,“野外生存训练,生火做饭是基本。”
**意外增加的课程内容**
上午九点,学员们陆续来到场部礼堂。这里比食堂宽敞得多,八九十人一点也不显挤。让谭晓晓惊喜的是,讲台侧面支起了一个简易灶台——小铁锅和小炉子,虽简陋却足够示范。
她看向坐在第一排的陆霆骁,他微微点头,承认是自己安排的。
课程开始。谭晓晓讲解冬季进补原则和食材搭配,每讲一种便拿出陆霆骁送来的样品让学员传看,并细致说明禁忌与注意事项。
课到一半,一位年轻媳妇举手问了个课程外的问题:“谭师傅,我揉面总揉不好,蒸的馒头不喧腾……您能教教吗?”
好几个妇女立刻附和。
谭晓晓愣住了——今天计划里没有面食教学。她看向陆霆骁,见他微微颔首,便应道:“那咱们加一节面食基础课。不过得换地方,礼堂不能生大火,去食堂后厨。”
**食堂后厨的临时课堂**
于是,八九十人的大课堂,转移到了食堂后厨。
好在后厨够大,虽然挤了点,但勉强能站下。谭晓晓让李建军搬来一张大案板,摆在灶台前最显眼的位置。
“秀娟,去取五斤面粉。”她吩咐道,“建军,烧一锅温水,要三十度左右——手放进去不烫不凉的感觉。”
准备工作很快完成。谭晓晓站在案板前,面对围成半圆的学员们,忽然有些紧张——教药膳理论是一回事,亲手示范揉面是另一回事。这活计太家常,太琐碎,反而不好讲。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蒸馒头要好吃,三个关键:一是发面,二是揉面,三是醒面。今天咱们重点讲揉面。”
她舀出两斤面粉,在案板上堆成小山,中间挖个坑:“温水里加一点点糖,化开酵母。水温不能太高,太高把酵母烫死了;也不能太低,太低发不起来。”
她边说边操作,动作流畅自然。酵母水倒进面坑,用筷子慢慢搅动,把四周的面粉一点点拢进来,和成絮状。
“到这个状态,就可以上手揉了。”谭晓晓洗净手,擦干,开始揉面。
她的手法很特别——不是用蛮力去压,而是用手掌根部把面团往前推,然后折叠回来,转个方向,再推出去。如此反复,动作如行云流水。
“揉面不是力气越大越好,是要让面筋充分形成。”她边揉边解释,“要揉到‘三光’:面光、手光、案板光。看——”
她抬起手,果然手上干干净净,只有薄薄一层粉。案板上的面团光滑圆润,像个大白馒头。
“谭师傅,我能试试吗?”刚才提问的年轻媳妇怯生生地问。
“当然。”谭晓晓让开位置,“你来。”
年轻媳妇紧张地洗了手,学着她的样子开始揉。可面团在她手里完全不听话——粘手,粘案板,越揉越糟。
“别急。”谭晓晓站到她身后,“你用力太猛了。要这样……”
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覆在年轻媳妇的手背上,带着她的动作:“用掌心,不是手指。往前推……对,折叠……转一下……”
这个姿势,让谭晓晓几乎把年轻媳妇半环在怀里。她能闻到对方头发上廉价的皂角味,能感觉到对方因为紧张而僵硬的手臂。
年轻媳妇的脸红了。
谭晓晓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松开手:“你自己试试。”
年轻媳妇又揉了几下,果然好些了。
“下一个谁来试试?”谭晓晓问。
底下却静了一瞬。妇女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那姿势,实在太亲近了。
**那个意外的请求**
就在这尴尬的安静中,一个声音响起:
“我来试试。”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说话的是陆霆骁。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军装外套已经脱下,搭在椅背上,只穿着里面的军绿色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食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有惊讶,有好奇,还有隐隐的期待。
谭晓晓也怔住了:“陆团长,您……”
“怎么,我不能学?”陆霆骁走到案板前,语气平淡,“野外生存,会蒸馒头也是本事。”
他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
谭晓晓看着他已经洗净擦干的手,心跳莫名快了几拍:“那……那您来。”
陆霆骁站到案板前。他个子高,案板对他来说有点矮,便微微弓下身。这个姿势让他宽阔的肩膀更显突出,后背的肌肉线条透过衬衣隐约可见。
谭晓晓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先和面。水要慢慢加……”
陆霆骁照做。他的动作虽然生疏,但很稳,一点一点加水,一点一点搅面。很快,面絮和好了。
“现在揉面。”谭晓晓站到他身侧,“用手掌根部,往前推……”
陆霆骁试了试。他的力气显然太大,面团被推得几乎要飞出去。
“轻点。”谭晓晓下意识地说,同时伸出手想示范——可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刚才教年轻媳妇,是从身后环抱的姿势。可现在面对陆霆骁……
“没事。”陆霆骁忽然说,“你教。”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躲闪。
食堂里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谭晓晓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她站到陆霆骁右侧,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轻轻覆在他握拳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手背上有几道浅疤,是训练留下的痕迹。掌心温热,甚至有些烫。
“这样,”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用这里发力……”
她带着他的手,往前推面团。两人的手臂几乎贴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小臂肌肉的紧绷和放松。
“然后……折叠回来。”她继续带着他的手动作,“转一下……再推……”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一种属于男性的、干净的气息。近得她能看见他侧脸刚毅的线条,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谭晓晓的脸颊开始发烫。她想松开手,可陆霆骁的手忽然翻转,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紧握,只是虚虚地圈住,带着她的手继续揉面的动作。
“是这样吗?”他问,声音就在她耳边。
谭晓晓的耳朵也红了:“……对。”
“力度呢?”
“……再轻一点。”
两人的对话很简短,甚至有些机械。但在这安静的食堂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触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面团在他们共同的手中渐渐变得光滑。陆霆骁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掌握了要领,不再需要谭晓晓带着。但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又带着她揉了两下,才缓缓放开。
“会了。”他说,退后半步。
谭晓晓也赶紧收回手。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那种温热感一直蔓延到脸上。
“陆团长学得真快!”有人打破了寂静。
“是啊是啊!”
“谭师傅教得好!”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妇女们不再害羞,纷纷上前尝试。谭晓晓一个个指导,忙得顾不上刚才的尴尬。
可她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站在人群外围的男人。
陆霆骁已经洗了手,重新穿上外套,袖口整整齐齐地扣好。他靠着墙,双臂环胸,安静地看着热闹的场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谭晓晓注意到,他的耳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红?
**课后的小插曲**
课终于结束了。学员们带着满手的面粉和满满的收获,三三两两地离开。
谭晓晓累得几乎站不稳。她靠在灶台边,看着一片狼藉的后厨——案板、地面、甚至墙上,都沾着白花花的面粉。
“我收拾。”李建军懂事地说。
“我也帮忙。”赵铁牛难得主动。
谭晓晓点点头,走到水缸边想舀水洗手,却发现水瓢不见了。
“用这个。”旁边递过来一块湿毛巾。
是陆霆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手里拿着块干净的湿毛巾。
谭晓晓接过,擦掉手上的面粉。毛巾是温的,显然刚用热水浸过。
“谢谢。”她低声说。
陆霆骁“嗯”了一声,看着她擦手,忽然说:“你手腕上有面粉。”
谭晓晓低头看,果然右手腕内侧有一小块没擦到。她刚要用毛巾擦,陆霆骁却伸出了手。
不是直接碰触,而是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毛巾的一角,隔着布料,帮她擦掉了那点面粉。
动作很快,一触即分。
可就是那一瞬间的触碰,让谭晓晓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了。”陆霆骁收回手,神色如常,“今天讲得很好。揉面那段……很实用。”
他说完,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边时,又停住,回头:“下次课,需要我提前来帮忙准备吗?”
谭晓晓愣愣地点头:“……好。”
“那说定了。”陆霆骁顿了顿,补充道,“注意休息。你眼下有青影。”
然后他走了,军靴踏地的声音渐行渐远。
谭晓晓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手腕上,刚才被他隔着毛巾碰过的地方,好像还残留着某种触感。不重,不轻,刚好够她记住。
李建军和赵铁牛在收拾厨房,乒乒乓乓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她甩甩头,开始帮忙收拾。
可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像那团被反复揉搓的面,虽然外表还是那个样子,内里的结构却已经发生了改变。
变得更有韧性,更经得起摔打。
也更容易,被某种温度唤醒。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蒙着面粉的玻璃窗,照进食堂,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腊月二十八,离年又近了一天。
而有些东西,也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