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四点,谭晓晓推开食堂后门时,门锁滞涩难拧——像是被人灌了粘稠的东西。门开后,一股食物闷坏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借着晨光,她看见灶台边堆着未清理的菜叶,水缸浑浊发黄。最要命的是,她昨天浸泡的一盆新黄豆,被换成了陈年旧豆,泡豆水已发黏冒泡。
脚步声传来。孙德贵披着旧军大衣进来,划亮火柴点灯:“谭师傅这么早?这灶台昨晚谁值日?没收拾干净。”
煤油灯照亮他平静的脸,眼神里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东西。
谭晓晓走到坏豆前捞起几颗,豆皮脱落,水面浮着白沫。她转身道:“孙师傅,我昨天泡的是新豆。”
“是吗?”孙德贵走过来看了看,“可能谁拿错了。小陈毛手毛脚的,我一会儿说他。”话说得滴水不漏。
“坏了就坏了。”他端起那盆豆,“倒了吧,今天改做玉米糊。”
“可是……”
“可是什么?”孙德贵打断她,把“试点负责人”几个字咬得很重,“谭师傅,食堂有食堂的规矩。食材坏了就不能用,这是基本原则。”
他端着坏豆出去了。
谭晓晓站在原地,手慢慢攥紧。她知道,从司令员任命下达起,这样的“意外”就不会少。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白。
上午八点,谭晓晓去后勤处领食材。
管仓库的老张扫了眼她递上的新清单——增加了蛋类和豆制品比例,眉头皱起:“鸡蛋定量五十斤,你写八十斤?豆腐咱们从不自己做。”
“改革方案要增加蛋白质。”谭晓晓解释,“豆制品可以补充,自己做更新鲜省钱。”
“自己做?”老张笑了,“泡豆、磨浆、点卤……食堂哪有人手工具?”他压低声音,“孙师傅昨天特意来说了,最近人手紧张,先做好本职工作。”
谭晓晓心一沉。孙德贵已打过招呼。
“那至少鸡蛋……”
“鸡蛋五十斤,多一两没有。”老张把清单推回,从桌下拖出几袋食材,“这周的——玉米面、白菜、土豆、腌肉、鸡蛋。签收吧。”
全是老一套。谭晓晓知道,这是孙德贵给的下马威——你不是要改革吗?就给你最传统的食材,看你有多少本事。
她没争辩,默默签字。
**午餐的较量**
中午十一点,开始准备午饭。
按照谭晓晓的配餐方案,今天做二米饭(大米掺小米),白菜炖豆腐,外加一个菠菜蛋花汤。豆腐是她用早上那点好豆子现做的——虽然量少,但足够做个菜。
她正在点卤,孙德贵过来了。
“谭师傅,做豆腐呢?”他站在锅边,“点卤是关键,石膏多了发苦,少了不成型。要我帮忙吗?”
语气听着像关心,但谭晓晓听出了试探——他想看她到底会不会。
“不用,我试试。”谭晓晓小心地将石膏水慢慢倒入豆浆中,用长勺轻轻搅动。豆浆开始凝结,形成豆花。她迅速将豆花舀进铺好纱布的木框里,包好,压上重物。
整个过程娴熟流畅。
孙德贵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掩去:“手艺不错。跟谁学的?”
“以前在农场跟一个老师傅学过。”谭晓晓没说这是前世在餐饮学校的基本功。
豆腐压好了,嫩白细滑。她切了一块,准备做白菜炖豆腐。
就在这时,胖刘师傅匆匆跑来:“谭师傅,坏了!灶台的火不对劲!”
谭晓晓跑到灶台前。三个大灶,火苗都奄奄一息,锅里煮着的米饭半天不开。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胖刘师傅急得满头汗,“这火上不来,午饭要耽误了!”
谭晓晓蹲下身检查灶膛。柴是干的,通风口也没堵。她伸手进去摸烟道——果然,烟道里塞了东西。
她用铁钩掏了半天,掏出一团湿漉漉的、沾满煤灰的破布。
厨房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看向孙德贵——烟道塞东西,这是老食堂人才知道的“门道”。
孙德贵脸色铁青:“谁干的?!”
没人说话。
“查!”他一拍灶台,“给我查出来!这是破坏生产!”
但谭晓晓知道,查不出来的。这种小动作,没有证据。
“先解决问题。”她站起身,“小陈,去抱些干柴来,要细的,容易着。刘师傅,把锅里的米先舀出来,换小锅煮。春兰姐,你那边菜先洗着,等火上来再说。”
她指挥得有条不紊,混乱的局面慢慢稳住。
一小时后,午饭还是开出来了。虽然晚了二十分钟,但饭菜质量没降——二米饭软硬适中,白菜炖豆腐鲜香入味,菠菜蛋花汤清亮爽口。
战士们吃饭时,甚至有人说:“今天菜不错,豆腐嫩!”
谭晓晓站在打饭窗口后面,看着战士们满意的表情,心里那点憋屈稍稍缓解。
但她知道,这仗还没完。
**夜晚的谈话**
晚上八点,食堂收拾完毕,人都走了。
谭晓晓还留在后厨,她在写本周的营养分析报告——这是改革方案里要求的,每周要总结伙食的营养构成,找出不足。
门被轻轻推开。陆霆骁走进来。
“听说今天不太顺?”他问。
谭晓晓放下笔:“你都知道了?”
“烟道塞布的事,孙德贵下午来找我汇报了。”陆霆骁在她对面坐下,“他说要严查,但我觉得,查不出结果。”
谭晓晓苦笑:“你也这么觉得?”
“孙德贵在食堂干了三十年,这里每个人都是他带出来的。”陆霆骁说,“他要想让谁干点什么事,或者不让人知道什么事,太容易了。”
“所以他承认了?”
“没有。但他主动来找我,就是一种表态——事情不是我干的,但我有责任。”陆霆骁看着她,“晓晓,改革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孙德贵的面子,老炊事员的习惯,后勤处的规矩……你要动的,是整个体系。”
“我知道。”谭晓晓轻声说,“但司令员给了我三个月。”
“所以你得想办法。”陆霆骁说,“硬碰硬不行,孙德贵在食堂的根基太深。你得……争取他。”
“怎么争取?我把负责人的位置还给他?”
“不。”陆霆骁摇头,“是让他觉得,这个改革有他的份,有他的功劳。”
他顿了顿:“孙德贵最在乎什么?一是手艺被认可,二是地位被尊重。你得在这两点上下功夫。”
谭晓晓若有所思。
“明天团里有领导来视察,午饭在食堂吃。”陆霆骁说,“这是个机会。你让孙德贵主厨,你打下手。做他最拿手的菜,但用你的营养配比。”
“他会答应吗?”
“试试看。”陆霆骁站起身,“晓晓,改革不是一个人的事。你得学会团结能团结的人,哪怕是暂时有矛盾的人。”
他走了。食堂里又剩下谭晓晓一个人。
她看着灶台上那口大铁锅,锅沿被岁月磨得发亮。这口锅,孙德贵用了二十年。
也许陆霆骁说得对。她不能把孙德贵当成敌人,他是这个食堂的一部分,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要改革食堂,就得先改革和他的关系。
窗外,月色很好。清冷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幽幽的光。
谭晓晓吹灭煤油灯,锁好门。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挑战,也新的机会。
她决定,试试陆霆骁说的办法。
毕竟,要让食堂成为全军样板,她需要所有人——包括那个给她使绊子的老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