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云袖正专心给吴怀瑾梳发髻。
她动作轻又熟,小心把他软乎乎的黑发束好,再用枚小巧的玉冠固定在发顶。
那玉冠在晨光里泛着温乎的光,和她专注的模样相映着。
不远处的云香俯身查熏笼里的安神香,轻轻拨了拨香灰。
崔玥璃还像往常那样按剑站在殿门阴影里。
可她的心神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聚得起来,那三个戳心的问题像粘在骨头上的虫子,白天黑夜啃着她的理智和信念。
“玥璃小姐,”
云袖温和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真切的关心,
“您脸色看着累,眼底还有青影,是昨晚没睡好吗?奴婢那儿有自制的安神香囊,装着合欢皮和远志,您要是不嫌弃……”
崔玥璃猛地从乱哄哄的思绪里回神,对上云袖那双清亮的眼。
跟自己心里快崩了的乱劲儿比,这方寸间精心护着的安宁,看着又假又扎眼。
她勉强牵了牵嘴角,那笑意淡得快看不见,摇摇头,声音干巴巴的:
“没事,劳你惦记了。”
云香也放下手里的香箸,轻手轻脚凑过来,眨着灵动的杏眼:
“是呀玥璃姐姐,殿下这儿有我们仔细伺候呢,您要是累了,就去后间歇会儿,喝杯热茶也好呀。”
只当是护卫活儿累心,或是世家小姐本就性子冷,没多想别的。
看着这对姐妹满心都在主子吃喝上的单纯样子,崔玥璃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复杂滋味。
是羡慕她们能活在这看着安稳的假相里?
还是可怜她们啥都不知道?
她们安安稳稳待在主人织的“宁静”帐子后头。
她开始严重失眠,就算偶尔睡着,也净是光怪陆离的噩梦。
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连好好敷的脂粉都盖不住。
她不是没想过给族里递消息,求指点或是帮忙,可每次拿起笔、铺开纸,又不知道从哪儿写起。
总不能写九皇子像个藏得深、能看透人心的怪物吧?
写他几句话就快毁了自己修了十年的道心?
族里那些眼高于顶的长老能信吗?
怕只会觉得她道心不牢,不堪用,甚至……是走火入魔了。
一个安安静静的深夜,她还偷偷运转家族秘传的《清水凝心诀》,想硬冲吴怀瑾说的、尾闾关那处功法滞涩的地方。
结果灵力走了一半就猛地乱了,倒冲经脉,喉头一甜,真吐了口血,染红了素色的衣襟。
那一刻她扶着冷墙,感受着体内乱晃的气息和经脉的疼,终于绝望又清醒地认了。
吴怀瑾是对的,她的修行路真有要命的毛病。
而且,他有能轻易看穿、毁了她一辈子所学的吓人本事。
「跪下,就等于丢了‘崔玥璃’这名字带的所有骄傲、脸面和过去,完完全全服那个身影。」
「不跪,道途就断在眼前,甚至可能因为‘知道太多’,悄没声儿死在这深宫里。」
这选择的疼,熬着她每一寸魂儿。
“错了……”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沙哑,
“全都错了……但没关系……”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面,仿佛在触摸镜中那个即将消失的幻影。
“碎了才好……”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指尖用力,在镜面上留下湿痕,
“碎了……才能被他……重塑。”
终于,在一个连星光都藏起来的晚上,她做完最后一次例行巡视,走到内殿那扇总关着的神秘石门前的廊子时,不由自主停了。
也就在这时,那表面刻着模糊老纹路的石门,没半点征兆滑开道窄缝。
缝后头是比外头更黑更沉的暗,一股让她魂儿都发颤的气息,悄悄飘了出来。
没说话,没召唤,就这道没声儿开着的缝,还有一个冷飕飕的选择。
她下意识回头看,外头守夜的云袖和云香好像靠在一起睡熟了,呼吸匀匀的、长长的,脸上还带着恬静的笑。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选,是通往前头不知道是啥的坑的入口,也是……唯一的活路。
她需要个灯塔,就算那灯塔本身,是更深的的坑。
她慢慢的、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重重跪在了又冷又糙的青石地上。
膝盖撞在石面上,闷响一声。
接着,她把额头深深的、低低的抵下去,贴在那冷地上。
“奴婢……笨得很。求殿下……指点一二。”
在这让人绝望的认知黑夜里,她急着要个指方向的灯塔,就算那灯塔的光,是让人永远爬不出来的坑。
吴怀瑾的身影不知啥时候已站在门内的阴影里。
他慢慢转身,淡得很的目光落在脚底下姿态低贱的少女身上,眼神没半点情绪动。
“笨,还能教。犟,就没救了。”
他声音平的,却带着没法反驳的威严,
“你既然选了跪,就是选了另一条路。这条路比你想的窄,也险,可要是走得通,比你见过的所有道途都……宽。”
他伸出手,细长的指尖没聚啥吓人的暗光,轻轻点在她光溜的眉心上。
霎时间,一篇和她从小练的《清水凝心诀》核心意思看着像又不像。
可精巧和深程度上明显强太多的功法片段,清清楚楚出现在她魂儿里。
“这是《玄水清心录》入门篇,拿回去好好琢磨。三天后,要是连门都入不了,悟不透里头的关节,你就不配留在这儿,不配走这条路。”
她感受着魂儿里那篇藏着无穷门道的经文,身子因着极致的激动和震撼微微发颤。
她再一次深深磕头,前额贴着凉地,声音虽还带着点抖,却多了种找着方向的坚定:
“奴婢……听殿下的话!一定不辜负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