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子时将近,皇城上空开始零星炸开绚烂的烟火,如同在黑丝绒幕布上泼洒开的七彩颜料,短暂地照亮了积雪的殿宇和翘起的飞檐。
喧嚣的爆竹声由远及近,渐渐连成一片,预示着新旧交替的时刻即将来临。
清晏殿内,炭火依旧烧得旺盛。
云香有些熬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被云袖轻轻推醒,让她先去歇息。云袖自己则强打着精神,为吴怀瑾续上热茶,又检查了一遍殿内的灯火。
吴怀瑾坐在暖榻上,手中拿着一卷《山海经》,似乎读得入神。然而,他的神识却分出一缕,沉入魂契网络,遥遥感应着京郊那片被称作的废弃据点。他在等,等一场生死淬炼的结果。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
约莫丑时三刻,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戌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滑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尚未散尽的、凛冽的寒意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她走到书案前五步处,无声跪伏下去,额头触地。
主人。
她的声音透过魂契传来,冰冷而平稳,
任务完成。图样副本已取得,未惊动黑袍老者。别院西侧暗哨两人已清除,痕迹伪装为江湖仇杀。
吴怀瑾的目光终于从书卷上抬起,落在戌影身上,淡淡应了一声:他甚至没有问过程,没有问细节,仿佛戌影的成功是理所当然。
但戌影的汇报并未结束,她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继续道:
午影……已按计划,引至。据观测,匪首及骨干已伏诛,余众溃散。
吴怀瑾依旧是平淡的回应,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他在等另一个结果。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书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踉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挣扎,又似乎在积蓄迈过门槛的力气。
最终,门还是被轻轻推开了。
午影站在门口,身形摇摇欲坠。
她脸上的隐息嚼依旧紧扣,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只是此刻,那双曾经燃烧着野性与仇恨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暴风雪蹂躏过的荒原,充满了疲惫、痛苦,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空洞。
她身上的靛青色劲装破损严重,多处被撕裂,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鲜血已经凝固发黑,将布料黏在皮肉上。
她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已经脱臼或骨折,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卷了刃、沾满暗红血污的短匕。
她几乎是靠着门框的支撑,才没有立刻倒下。
尽管身受重创,但隐息嚼仿佛已与她的神经融为一体,在从京郊亡命奔回的这一路上,那种超越极限、近乎贴地飞行的速度感已深深烙印进本能.
身体虽然破碎,但双腿肌肉记忆里仍残留着风驰电掣的虚脱与余韵,那是一种即便濒死也无法磨灭的、属于的本能。
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与书房内清雅的墨香形成了极其刺鼻的对比。
她没有看吴怀瑾,目光涣散地落在前方某处虚空,然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动脚步,踉跄着走到书案前,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那声音沉闷,带着肉体撞击地面的实感。
她手中的短匕一声掉落在金砖地面上。
她没有请罪,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伏下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灵魂深处,那冰冷的契约符文微微闪烁着,传递着绝对的服从与……一丝劫后余生的、扭曲的安定。
与戌影完成任务后的冰冷高效、乌圆获得赏赐后的激动狂热、酉影执行监视时的绝对平静都不同,午影此刻的状态,是纯粹的、被暴力彻底摧毁后的生理性与心理性的双重崩溃。
她像一头被猎枪击中、拖着残躯亡命奔回巢穴后,只剩下喘息力气的野兽,一匹刚刚证明了自己在绝境中依旧能爆发出惊人速度与韧性的伤马。
吴怀瑾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他没有立刻让她起来,也没有询问任务过程。他甚至没有去看她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他没有触碰她的伤口,而是伸出手,落在了她戴着隐息嚼的头顶。
那手掌温热,与他指尖玉镇的冰凉形成对比。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安抚受伤动物的姿态,顺着她有些凌乱、沾满血污和汗水的发丝,缓缓地,一下下地抚摸着。
午影的身体猛地一僵,伏在地上的脊背瞬间绷紧如铁。屈辱感如同岩浆般再次灼烧起来,比伤口的疼痛更甚。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战栗。在这绝对的虚弱和濒临死亡的边缘,这代表着的触碰,这唯一的(哪怕是虚假的),竟让她产生了一丝可耻的、想要依靠的冲动。
如同屡次折断腿骨、却总能嗅到赛场气息而挣扎站起的名驹,在剧痛中唯一能辨认出的,只有驯养师的手。
脖颈上隐息嚼的带子勒着皮肤,提醒着她这抚摸之下的绝对掌控,以及那被时评估过的、作为坐骑的命运。
还活着。
吴怀瑾开口了,声音近在咫尺,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一种确认,
很好。
仅仅两个字,却像是有某种魔力,让午影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丝。她还活着……她完成了任务……她……没有被抛弃。
记住这种感觉。
他的抚摸未停,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烙印,刻入她混乱的意识,记住濒死的痛苦,记住杀戮的冰冷,记住……谁给了你活下来的机会,谁让你变得……更有价值。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破碎的躯壳,看到了那在无数次毁灭性打击中都未曾彻底泯灭的、属于西域烈马的核心。
正是这份深植于骨髓的韧性,让她能在的血战中活下来,并拖着残躯亡命奔回。这不屈的本能,正是他选中她、打磨她的根本原因。
如今,这本能将被彻底导向他所设定的道路。
他的指尖掠过隐息嚼冰冷的边缘,最终停在她剧烈跳动的颈动脉旁。
他的手掌顺着她的后颈,滑过她紧绷的肩线,最终停在她因过度发力而微微颤抖的左腿肌肉上。
掌心蕴含的温和灵力缓缓渗入,舒缓着那酸胀僵硬的肌肉。
这不再是惩罚,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标记和驯化。
通过抚慰她的伤痛,来让她身体记住,谁的触碰能带来痛苦,谁的触碰又能带来缓解。让她在潜意识里将“主人”与“痛苦的解除”和“力量的源泉”联系在一起。
午影的身体在他灵力的抚慰下,难以抑制地放松了一丝。
理智告诉她这是更深层的掌控,但身体的疲惫和灵力的舒适感,却让她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
一种扭曲的依赖感,如同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
戌影。
奴在。
带她下去。用最好的药,不许留下暗伤。
吴怀瑾站起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三日后,本王要看到她能重新握紧刀,她的,更不能废。
戌影起身,走到午影身边,没有丝毫怜悯,如同拖拽一件破损的兵器般,将她从地上架了起来。
午影没有任何反抗,任由戌影将她带离书房。
在跨出门槛的刹那,她最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个重新坐回窗边、拿起玉镇纸的月白色身影。
恨吗?
或许。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碾碎后、混杂着恐惧、痛苦、屈辱和一丝扭曲安心的茫然。
她知道,从她跪下的那一刻起,从她承受那记抚摸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她不仅是利刃,更是坐骑。
她的价值,在于杀戮,更在于奔驰。这具身躯,哪怕折断一百次,只要主人需要,就必须第一百零一次站起来,为他奔跑,直至彻底散架。
她不再是西域那个自由的、带着血仇的刺客阿娜尔。
她是午影。
是主人手中一把需要不断淬火、打磨,直到断裂那一刻的……夜刃。
一匹需要用血肉、断骨和永不熄灭的奔跑本能来证明价值的……暗夜骏马。
书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血腥与挣扎。
吴怀瑾看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色,指尖的玉镇纸冰凉剔透。
恩威并施,在于分寸。
摧毁其意志,再给予唯一的生存意义。
这把来自西域的、带着的利刃——这匹在一次次毁灭性打磨中展现出惊人韧性、于修罗场内验证了筋骨与速度的暗夜骏马——经过除夕之夜的生死淬炼,其灵魂中最后一丝野性也已被彻底驯服,并导向了他所期望的之道:一种绝对忠诚、绝对服从、永不停蹄的奔跑本能。
夜尽天明,新的一年开始了。
而他的猎场,也迎来了更锋利的爪牙,与……一匹真正意义上的、永不屈膝却只为他一人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