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间的春寒料峭恍若两个世界。
馥郁的百合香自缠枝莲纹的鎏金熏炉中袅袅升起,与多宝格上陈列的珍玩玉器散发出的温润光泽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富贵逼人、却又隐隐窒闷的氛围。
皇后姬氏端坐在一张铺着明黄锦褥的紫檀木凤榻上,身着正红色绣金凤穿牡丹的宫装常服,领口和袖缘镶嵌着浑圆莹润的东珠,乌黑浓密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戴着整套点翠镶红宝头面,凤钗衔下的流苏纹丝不动。
她保养得宜的面庞上看不出具体年岁,眉眼依旧精致,只是那双凤眸深处,此刻却沉淀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阴郁与疲惫,被浓密的眼睫巧妙遮掩。
她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榻下,太子吴怀仁与八皇子吴怀信垂手肃立。
太子穿着一身杏黄色四爪蟒袍,本是尊贵无比的象征,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空荡,衬得他面色更加蜡黄,眼底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游移不定,透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惶然。
他双手不安地搓动着,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在皇后冷淡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相比之下,八皇子吴怀信则显得从容许多。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竹叶锦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雅之气。
他微微垂着眼帘,姿态恭敬,嘴角却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仁儿,”
皇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本宫听闻,你近日又处置了几个东宫属官?动静闹得不小。”
太子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与委屈:
“母后明鉴!”
“儿臣……儿臣也是迫不得已!”
“那些人……他们办事不力,甚至……甚至可能心怀叵测!”
“儿臣是为了肃清宫闱,绝无他意!”
他语无伦次,目光闪烁,不敢与皇后对视。
自遇刺以来,他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要害他,东宫上下已是人心惶惶。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这个长子,资质平庸,心性更是难当大任,如今更是被一点风波就吓破了胆。
“肃清宫闱?”
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动静过大,便是授人以柄。”
“你是太子,当有储君的气度与沉稳,而非如此杯弓蛇影,徒惹非议。”
太子伏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委屈:
“母后教训的是……”
“可儿臣……儿臣实在是怕了啊!”
“那日刺客的冷箭,至今想起,仍觉脖颈发凉!”
“若不如此,儿臣寝食难安!”
他这话半真半假,借此机会清理东宫、排除异己,甚至故意将水搅浑,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需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已被吓破了胆,行事乖张,才能掩盖他暗中进行的某些事情。
皇后的目光转而落在八皇子吴怀信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也有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信儿,”
她的语气似乎柔和了些许,
“你近日在忙些什么?”
“本宫瞧着,你倒是清减了些。”
吴怀信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动作优雅从容:
“劳母后挂心。”
“儿臣近日多在翰林院查阅典籍,或与几位清流学士探讨经义,偶有所得,便觉欣喜,不觉时光流逝。”
他答得滴水不漏,将一个潜心学问、不涉政务的闲散皇子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深究,只是淡淡道:
“读书明理是好事。”
“只是也要注意身子,莫要太过劳神。”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吴怀信恭敬应下,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宫女恭敬的通报声:
“娘娘,容嬷嬷求见。”
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让她进来。”
帘笼轻响,一个穿着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低着头走了进来,正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心腹容嬷嬷。
她步履沉稳,目不斜视,走到凤榻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老奴参见娘娘,参见太子殿下,八皇子殿下。”
“起来吧。”
皇后抬手,目光落在容嬷嬷身上,
“何事?”
容嬷嬷站起身,依旧微躬着腰,声音平缓无波:
“回娘娘,尚宫局送来了一批新制的春衫料子,请娘娘过目定夺。”
“另外……掖庭那边递了话来,说是……七公主近日饮食稍进,精神似……略好了些。”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坐在下首的八皇子吴怀信,在听到“七公主”三个字时,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皇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仿佛没有听到后半句,只对前半句吩咐道:
“料子先收着,本宫晚些再看。”
“是。”
容嬷嬷应声,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她进来时一样。
容嬷嬷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暖阁内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
太子依旧惴惴不安,八皇子垂眸静立,皇后则重新捻动佛珠,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皇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都退下吧。”
“仁儿,回去好生歇着,莫再胡思乱想。”
“信儿,你的孝心,本宫知道了。”
“儿臣告退。”
太子连忙行礼,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心中却是一凛,母后最后那句话,是警告吗?
八皇子吴怀信则恭敬地行了一礼,温声道:
“母后凤体为重,儿臣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说罢,才从容不迫地转身离开。
走出坤宁宫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暖阁,踏入微凉的空气中,吴怀信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那抹温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冷静与算计。
母后的态度,依旧暧昧。
她训斥了太子的莽撞,却也没有明确支持自己。
而且……容嬷嬷特意提及吴怀冬,是巧合?
还是母后也在暗中关注着静心苑的动静?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无妨。
棋,总要一步步下。
他手中的筹码,正在不断增加。
无论是太子与沙蝎宗的勾连,还是……那桩关于劳妃的陈年旧事。
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把火,恰到好处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