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夜,皇城之内却无半分喜庆。
铅灰色云层低压,将月光与星子尽数吞没,只余宫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般的昏黄光晕。
朱红宫墙下,巡逻禁卫的脚步声比往日更显沉重,甲胄摩擦之声如同暗夜里躁动的虫豸。
清晏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渗入骨髓的阴冷。
吴怀瑾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暗纹锦袍,外罩一件银狐裘氅衣,领口处雪白的风毛衬得他面容如玉,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
他临窗而立,指尖一枚墨玉扳指缓缓转动,目光穿透窗纸,仿佛已落在那座被铁栅与阵法重重封锁的静心苑。
“主人。”
身后传来低唤,声音沉闷如古井投石。
戌影不知何时已跪在书房中央,玄色劲装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墨发高束,一丝不乱。
她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冰冷金砖,姿态恭顺如磐石,周身气息却敛得如同未曾开刃的匕首,唯有肩头微湿的夜露证明她方才穿梭于怎样的险地。
“如何?”
吴怀瑾未曾回头,声音平淡。
“回主人,静心苑外守卫增至三班,皆有金丹供奉坐镇。”
“苑内……‘羊’已三日未动,气息微弱,然酉影回报,其指尖血迹未干,仍在尝试以血污浸染食盒缝隙。”
戌影的声音透过地面传来,毫无波澜,却将惊心动魄之事说得如同日常禀报。
吴怀瑾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却并非不悦。
绝望中的偏执,才是最好用的引线。
“灯宴那边?”
“戌时三刻,帝后御驾将临麟德殿。”
“太子、八皇子及诸位宗亲勋贵皆已入席。”
“沙蝎宗之人,混迹于献艺的西域舞姬之中,共三人,修为最高者为筑基巅峰,藏毒于发饰、指甲。”
戌影顿了顿,补充道,
“八皇子府两名幕僚,半刻前借更衣之名离席,潜入麟德殿西侧暖阁,似有布置。”
“嗯。”
吴怀瑾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扳指停顿,
“乌圆呢?”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一声,似猫爪落于瓦檐。
紧接着,一道纤细的灰色身影如同无骨般自微开的窗隙滑入,落地无声。
乌圆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杂役宫女打扮,发髻却比往日齐整了些,只是几缕发丝被夜风吹得凌乱,贴在汗湿的额角。
她一进来,便立刻四肢着地,飞快膝行至戌影身侧三步远处,深深伏下,额头抵地,脖颈上那枚暗沉的“牵机铃”随着她的动作极轻微地晃了晃,未发出声响。
“主人,”
她的声音带着急促奔走后的微喘,却又强行压制,显得小心翼翼,
“奴……奴回来了。”
“沙蝎宗的毒囊,藏在那个领舞舞姬的赤金臂钏夹层里,是……是‘蚀心蛊’的虫卵!”
“他们打算在敬酒时,借机弹向太子席位!”
她微微抬头,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眸子,像是发现了猎物的夜猫,带着邀功的雀跃与紧张。
“八皇子的人在西暖阁香炉里放了东西,奴闻着像是……‘醉仙萝’混了别的,能让人心神恍惚!”
“还有……麟德殿东南角的蟠龙柱后,被他们悄悄塞了一卷帛书,用蜜蜡封着,奴没敢动!”
吴怀瑾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乌圆身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评估,让乌圆伏地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得更小。
“做得不错。”
他声音依旧平淡,却让乌圆浑身一僵,随即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激动之色,肩膀微微耸动。
他踱步上前,停在乌圆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然后,他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悬在她头顶,指尖微动,一股精纯的《太素蕴灵诀》灵力如同温润细雨,悄然洒落,驱散她奔走一夜的疲惫与寒意。
乌圆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
她贪婪地感受着那暖流浸润四肢百骸,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草木,连脖颈上的“牵机铃”都似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润光泽。
她将额头更紧地抵住地面,声音带着哽咽:
“谢……谢主人恩赏!”
“奴……奴愿为主人肝脑涂地!”
吴怀瑾收回手,目光转向戌影:
“都听清了?”
“奴听清了。”
戌影头颅未抬,沉声应道。
“戌影,你携午影,盯死沙蝎宗舞姬。”
“虫卵出手瞬间,夺取臂钏,不留痕迹。”
“若事有不谐,格杀。”
他的命令简洁冰冷,不带丝毫犹豫。
“奴领命。”
戌影叩首。
“乌圆。”
“奴在!”
乌圆立刻应声,身体绷紧。
“你继续潜伏,盯紧八皇子的人。”
“那卷帛书……待他们‘发现’之后,弄清去向。”
吴怀瑾眼神幽深,
“另外,寻机将此物,放入西暖阁香炉之中。”
他袖袍微动,一枚仅有小指指甲盖大小、色泽灰白、毫无灵气波动的石子落入乌圆手中。
正是那日从碧梧宫残阵中剥离、蕴含着一丝“千瞳魔神”残念的符文石子!
乌圆虽不知此物为何,却毫不犹豫地紧紧攥住,如同接过无上珍宝:
“是!奴定办妥!”
“去吧。”
吴怀瑾挥袖。
“奴告退!”
两人齐声应道,戌影率先起身,依旧垂首,倒退着融入阴影。
乌圆则再次以额触地,才手脚并用地退至窗边,灵巧翻出,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
吴怀瑾走回窗边,望着麟德殿方向那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明显。
螳螂已举起双刀,蝉在枝头嘶鸣,黄雀振翅欲飞。
而他,只需静待那最混乱的刹那,落下决定胜负的一子。
他意念微动,连接上那枚高悬于静心苑外枯枝上的“洞观羽”。
“酉影。”
“奴在。”
酉影的意念立刻回应,清澈冷静,不染尘埃。
“‘羊’此刻如何?”
“目标仍蜷缩于角落,气息微弱平稳。”
“半刻前,试图用牙齿啃咬食盒木质,未果。”
“其对‘香饵’之渴望,已达顶点,神魂波动异常活跃,似……似将蜕变,或彻底湮灭。”
“很好。”
吴怀瑾闭上眼,
“待麟德殿乱起,守卫目光被引开时,将此香,投入静心苑内。”
他通过魂契,将一缕极其细微的、乳白色线香的虚影传递过去。
正是那支真正的“清心宁神香”。
“奴明白。”
酉影的回应毫无迟疑。
切断联系,吴怀瑾负手而立。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裹挟着远方的喧嚣与近处的死寂,在这深宫之中碰撞、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