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殿的日子,经云袖、云香俩人事无巨细地打理。
每日清晨,她们伺候吴怀瑾漱口洁面,用膳时仔细试毒,午后还会为他按摩助眠。
她们俩的存在,悄没声儿地把“红袖添香”的安稳假象给撑了起来。
吴怀瑾斜倚在引枕上,手里捧着本《南华经》。
云袖跪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正轻柔地为他按揉太阳穴,指尖力道刚刚好,神情专注得很。
云香则在一旁小几上安静插着新摘的玉兰,动作轻缓,生怕扰了殿下的“静养”。
崔玥璃按剑立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目光习惯性扫过殿内每个角落,最后落在那捧书的小小身影上。
多数时候,她就这么静静站着,看那对双胞胎侍女无微不至照顾着那个瞧着连吃饭都要人喂的小皇子。
「族中长老说我有元婴之资,难不成就是让我来这儿,给个富贵闲人当保姆?」
她偶尔会冒出这念头,随即又压下去。崔家把她送来,肯定有深意。
德妃娘娘还是她堂姑母,或许这只是族里对心性的磨练?
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丝极淡的不甘与自嘲。
直到这天,吴怀瑾让云袖、云香退下,单独把她留进了书房。
“玥璃姐姐,”
他忽然抬头,脸上带着刚好的困惑,指着画上一处看似随意的笔触,
“这里的墨色,怎么总觉得滞涩不通,就像……灵力运行到‘膻中’穴,偏巧遇上了阻碍似的?”
崔玥璃微微一怔,出于职责上前两步,目光落在画上。
她对书画不算精通,可基本鉴赏力还是有的。
不过,听吴怀瑾把画理和修行穴道扯到一块儿,心里不免觉得……有点牵强。
「又是这种孩子气的话。」
一个七岁皇子,谈论灵力运行,不是夏虫语冰是什么?
她强压下修行者的优越感,给了个万金油似的回答:
“殿下,书画之道,重在意气韵流转,或许……是殿下运笔时心里存了滞碍?”
吴怀瑾却摇了头,小眉头皱着,挺认真地反驳:
“不对。你看这山势走法,暗合《伏波踏浪诀》第三重的灵力回路,水纹涟漪,又像《清水凝心诀》入门时的神识扩散。
这里的滞涩,不是笔力的事儿,是‘意’和‘法’没融到一块儿,就像……”
他顿了顿,抬起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清亮亮看向崔玥璃,
“就像姐姐你这会儿运转《清水凝心诀》时,故意在‘紫宫’穴压了三分力,想求个沉稳,却不知道这样堵了‘神藏’和‘灵墟’的灵机交流,久了,金丹都难成。”
“嗡——!”
崔玥璃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跟炸了响雷似的!
《伏波踏浪诀》是崔家不传的高深法门,她也就偶然听族老提过名字!
《清水凝心诀》更是她主修的根本功法,关于“紫宫”穴力道的微妙习惯,是她最大的秘密之一,连族里的金丹长老都没看破!
「他怎么会知道?!不可能!肯定是巧合,要么就是从德妃娘娘或族里哪儿偶然听来的!」
震惊过后,是强烈的不信和一丝被窥探的恼意。
这修行隐秘是她压过同辈的依仗,如今被个孩子随口说破,让她有种衣不蔽体的羞愤。
他怎么会知道?
一个深宫里头、才七岁的皇子?!
“阵法之道,也是这道理。”
他一边画,一边用稚嫩的声音说着和她认知全然不同、却又直戳本源的话,
“世人只知照着样子布阵,却不知道阵眼为啥在这儿,灵络为啥这么连。
就说这最简单的‘小聚灵阵’,要是把‘坎’位阵眼逆时针挪半寸,引地脉阴气而非纯粹灵气,再加上‘离’位三叠符文……你猜,会成啥样?”
他笔下没停,那些看似胡乱涂鸦的线条,在崔玥璃眼里渐渐变得玄奥。
「这……这是啥邪阵?!」
可偏生,这思路在她看来,竟隐隐合着某种她摸不透的“道理”。
一直以来笃信的修行壁垒,被这轻描淡写的几笔,敲出了道深深的裂缝。
那份天才的骄傲,头回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会……会成啥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响起,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十年筑起的、靠天赋和家世撑着的认知壁垒,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的话,砸开了道大口子。
吴怀瑾终于停了笔,抬眼时目光平静无波,却看到她神魂最深处的骄傲。
“会变成种能悄悄吸走阵中人生命精元、反哺自身的……‘噬元诡阵’。”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崔玥璃心上。
“当然,这只是最粗浅的用法。要是再改几处,就能专门吞神魂,或是让人失了心智变傀儡……”
他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没干的“诡阵”图,像捏着件好玩的玩具,递向崔玥璃。
“姐姐要不要……拿回去琢磨琢磨?”
崔玥璃看着那张纸,像看着条会咬人的毒蛇。
「不能接!这东西邪门,不是正道该碰的!」心里的声音在喊。
她望着吴怀瑾平静的脸,头回清晰感受到种深不可测的……危险。
她想立刻逃出去,回族里把这一切告诉长老。
这九皇子,绝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简单!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脊背撞上冰凉的书架,发出声轻响。
冷汗瞬间浸湿了贴身的衣衫。
她终于明白,眼前这看似孱弱无害的小皇子,根本不是要她保护的孩子。
他不用武力打败她,单是用她看不懂的知识,就在她最骄傲的领域,把她彻底压垮了!
那份天才的傲骨,在这一刻不是被折断,是被种更恐怖的存在,轻描淡写地……融了。
就在她心神大乱时,吴怀瑾清冷的童音又响了,不再是询问,是陈述:
“你体内《清水凝心诀》运行到‘紫宫’穴时,灵力会顿一下,不是你故意压着,是三年前冲炼气后期时,心脉受了暗伤没好全,灵力过这儿自然不畅。久了,不光金丹难成,怕是连经脉都要萎缩。”
崔玥璃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骇。
这事她连族中长老都没说!
「他连这都知道?!难道刚才不是吓唬我?」
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她。
这暗伤是她修行路上最大的坎,族老都没辙。
要是他真能……不,这想法太荒唐!可……万一呢?
“把这个拿着。”
吴怀瑾头也没抬,随手从笔洗边捡了枚不起眼的青色玉牌丢在她脚边。
“贴在‘膻中穴’温养,运转功法时引丝灵力过这玉,能帮你化了淤塞、养好心脉。七天后再来见我。”
这……这分明是能温养经脉的灵玉!
「捡了,就是低头,承认他有资格指点我。」
天才的傲骨在抗拒。
「不捡,这暗伤或许真像他说的,断了我的金丹路。」
对力量的渴求和对道途的担忧在拉扯。
「他就是个孩子……不,他绝不是普通孩子!」
最后,修复道基的渴望压过了此刻的骄傲。
她艰难地弯下腰,拾起了那枚玉牌。
他轻易道破她最深的隐患,让她没处躲。
他随手就给了能解隐患的宝物。
她紧紧攥着玉牌,像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接了副无形的枷锁。
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却强撑着深深一揖,声音干涩:
“……谢……谢殿下指点。”
“记住,在我身边,你要学的不是怎么护卫,是怎么……重新认这个世界,还有,认清楚谁才是你唯一的主子。做不到,你就回崔家去。”
望着那小小的、却像装着无尽黑暗的背影,崔玥璃站在原地,指尖发凉。
她知道,“回崔家”绝不是简单遣返,是任务失败,是族中厚望落空,更可能是……她没了价值。
骄傲如她,没法接受这结果。
这一刻,她那份天才的、不容置疑的自信,被撬开了道细缝。
而吴怀瑾,已将第一道名为“绝对服从”的烙印,悄没声儿地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