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亲王府坐落在皇城西侧,与一众勋贵府邸比邻而居,朱门高墙,石狮肃穆,透着一股老牌宗室特有的威严与疏离。
吴怀瑾的轿辇在府门前停下,早有得了通传的王府长史恭敬地迎了出来。
那长史五十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眼神精明,举止间带着宗室府邸管事不卑不亢的圆滑。
“不知九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长史躬身行礼,语气恰到好处地带着惊讶与恭敬。
“王长史不必多礼,”
吴怀瑾虚扶一下,脸上带着略显腼腆的笑意,将一个不谙世事的闲散皇子形象演绎得恰到好处,
“本王今日读书,偶有所得,想起皇叔素来博闻强识,精于金石古籍,心中仰慕,故冒昧前来请教,叨扰皇叔清静了。”
他语气诚恳,眼神清澈,配上他那张清俊温润的脸庞,任谁也难以生出恶感。
王长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笑道:
“殿下过谦了,王爷正在书房,殿下请随奴才来。”
怀亲王府内部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布局严谨而古朴,少了些皇家的奢靡,多了几分书卷沉淀的雅致。
一路行来,遇到的仆从皆屏息静气,步履轻缓,规矩极严。
书房位于府邸深处,推开厚重的梨木门扉,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和淡淡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怀亲王吴兆麟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一排书架前,手中正拿着一卷泛黄的帛书,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他面容与皇帝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清瘦严肃,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常服,腰间只系着一块寻常的青玉,毫无亲王派头,反倒像是个治学严谨的老翰林。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看到吴怀瑾,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意外,随即放下帛书,脸上露出一抹还算温和的笑意:
“怀瑾?今日怎么有空到皇叔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但那份意外却不似作伪。
吴怀瑾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子侄礼:
“侄儿冒昧前来,打扰皇叔雅兴了。”
“无妨,坐。”
怀亲王指了指旁边的紫檀木圈椅,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目光落在吴怀瑾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但更多的是长辈看待晚辈的寻常态度,
“听说你前些时日受了惊吓,如今可大好了?”
“劳皇叔挂心,已无大碍,只是母妃总不放心,让多静养些时日。”
吴怀瑾坐下,姿态放松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拘谨,像个在严肃长辈面前有些放不开的年轻人。
王长史亲自奉上两盏清茶,茶汤碧绿,香气清幽,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尝尝这茶,去年陛下赏的,我喝着还不错。”
怀亲王端起茶盏,示意了一下。
吴怀瑾依言捧起茶盏,小啜一口,赞道:
“清香甘醇,确是极品。”
他放下茶盏,目光似乎被书案上摊开的一幅山水画吸引,那画笔墨苍劲,意境高远,但细看之下,画角处有一方小小的、颜色略新的补笔,与整体古意有些不协。
“皇叔这幅《秋山问道图》,可是前朝大家李思训的真迹?”
吴怀瑾状似无意地问道,语气带着求知的好奇。
怀亲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
“是摹本,不过亦是前朝高手所临,几可乱真。只可惜,流传过程中此处受损,后来修补之笔,终究失了几分神韵。”
他指着那处补笔,语气带着真正的惋惜。
“原来如此,”
吴怀瑾恍然,随即脸上露出些许腼腆,
“侄儿近日也在临摹古画,总觉不得其法,尤其是这山石皴擦与林木点染之间的气韵衔接,难以把握。今日见了皇叔这摹本,方知差距,不知皇叔可否指点一二?”
他这番话,将一个虚心求教的皇子形象塑造得极为自然。
怀亲王酷爱金石书画,在宗室中是出了名的,投其所好,最能打开话题。
果然,怀亲王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哦?你也喜好此道?难得。书画之道,在于心摹手追,更在于……”
他显然对此颇有心得,开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吴怀瑾认真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的问题,引得怀亲王谈兴更浓。
书房内的气氛,渐渐从最初的客套疏离,变得融洽起来。
话题不知不觉,从书画技巧,延伸到了画作背后的历史典故,文人逸事,乃至……前朝旧闻。
“……前朝崇佛,宫中多有佛堂精舍,遗留至今的,除了几处皇家寺院,也就碧梧宫旧址那片,还有些许残迹了。”
怀亲王抿了口茶,似是无意间提及。
碧梧宫。
吴怀瑾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好奇与惋惜:
“碧梧宫……侄儿也曾远远望过,只剩断壁残垣,可惜了。听闻前朝覆灭时,那里曾发生过一些……不寻常之事?”
怀亲王放下茶盏,目光似乎掠过窗外,带着一丝追忆与难以言说的复杂:
“陈年旧事罢了。宫闱秘辛,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
他语气平淡,却巧妙地避开了具体内容,反而看向吴怀瑾,话锋一转,
“倒是你七皇姐……如今在静心苑,可还安分?”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心。
吴怀瑾心中了然,真正的戏肉来了。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混合着同情与无奈的神情:
“七皇姐她……性子刚烈,静心苑清苦,怕是难熬。前几日地动,听说她也受了些惊吓,侄儿心中不忍,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托母妃向皇后娘娘进言,略改善了些用度,只望她能保重身体。”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吴怀冬处境不佳,又暗示了自己曾施以微不足道的援手,将一个顾念手足却又无力改变现状的弱势皇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怀亲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几分:
“劳妃去得早,留下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有些执念,放不下,便是害人害己。”
这话,像是在说吴怀冬,又似乎意有所指。
吴怀瑾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低声道:
“皇叔教诲的是。”
他不再多言,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对长辈话语的顺从,以及对宫廷秘事的避讳与懵懂。
怀亲王看了他片刻,见他神情恳切,不似作伪,眼中的审视渐渐淡去,复又端起茶盏,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
又闲谈了一炷香的功夫,一盏茶饮尽,吴怀瑾便适时地起身告辞。
怀亲王也未多留,只是在他临走时,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
“你是个好孩子,心思纯善,这很好。如今朝堂纷扰,宫中亦非净土,安心读书,修身养性,方是正理。”
吴怀瑾恭敬应下,脸上带着受教的神情,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笑意。
纯善?
在这吃人的皇宫里,纯善便是原罪。
王长史亲自将吴怀瑾送出府门,看着他登上轿辇离去,这才转身回到书房。
书房内,怀亲王依旧坐在原处,手中拿着那卷帛书,却并未观看,目光望着吴怀瑾方才坐过的位置,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王爷,九殿下他……”
王长史轻声开口。
怀亲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看着倒是个知礼数、心思简单的孩子。只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他今日来得巧合,话里话外,似乎总绕着碧梧宫和静心苑打转……”
“或许,只是巧合?九殿下向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今日前来请教书画,也合情合理。”王长史斟酌着说道。
“但愿如此吧。”
怀亲王放下帛书,揉了揉眉心,
“多事之秋啊。告诉下面的人,近日都谨慎些,尤其是……那边的事,决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老奴明白。”
回清晏殿的轿辇上,吴怀瑾闭目养神。
怀亲王果然对碧梧宫和劳妃之事心存疑虑,甚至可能已经在暗中调查。
他今日投石问路,效果不错,既在一定程度上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又将“善良、弱势”的印象加深了几分,还隐约透出对七公主的“关怀”,足以在怀亲王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
等待怀亲王自己按捺不住,去触碰那些敏感的线索。
届时,他或许可以“不经意”地,再提供一些“帮助”。
轿辇平稳地行进着。
他的神识再次连接上戌影。
「主人,」
戌影的声音传来,
「阿娜尔服用了肉糜,伤势恢复速度尚可。她今日试图冲击缚灵锁三次,皆未成功,体力消耗甚大,现已昏睡。」
「知道了。看着她,若有异动,随时回报。」
吴怀瑾意念淡漠。
烈马终究是烈马,不会轻易屈服,需要更多的打磨。
「乌圆,」
他转而联系另一条线,
「怀亲王府深夜来客的身份,可有线索?」
「主人,还在查!那家伙溜得太快,没看清脸,不过根据身形和走路姿势,有点像……有点像宗人府那边的一个老文书,叫钱秉忠的,以前在礼部当过差,对前朝礼仪典章很是熟悉。」
吴怀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怀亲王果然是在查劳妃和碧梧宫的旧事,而且动用了宗人府的关系。这倒是个意外收获。
「盯紧这个钱秉忠,查清他最近还和什么人有接触。」
「是!」
切断联系,吴怀瑾缓缓睁开眼,轿帘缝隙透入的光线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轿辇在清晏殿前停下。
云袖和云香早已候在殿外,见他回来,脸上立刻绽开安心的笑容,迎了上来。
“殿下,您回来了。”
吴怀瑾看着她们温柔依赖的眼神,脸上也浮现出温和的浅笑,仿佛方才所有的算计与冰冷都从未存在过。
“嗯,回来了。”
他步下轿辇,将手自然地递给云袖,任由她搀扶着,走向那片温暖而虚假的安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