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皇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朱红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戌时刚过,各宫陆续下钥,白日的喧嚣沉淀下去,只余下巡逻侍卫规律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更夫悠长寂寥的梆子声。
清晏殿内灯火早已熄了大半,只留寝殿内一盏守夜的小灯,晕开一团昏黄暖光。吴怀瑾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稳绵长,似乎已然熟睡。
云袖和云香在外间脚踏上打了地铺,姐妹俩依偎着,也已沉入梦乡,轻微的鼻息声为这静谧添上一丝人间烟火气。
然而,在这片安宁之下,无形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戌影如同真正的影子,融入清晏殿外一株古柏浓重的阴影里。
她换上了一身便于夜行的深灰色劲装,气息收敛到极致,与周遭环境完美融合。歃影箍紧贴着她的脖颈,冰凉的温度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她在等待。
子时正刻,宫墙角落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啼叫般的哨音,短促,一掠而过。
戌影眼神微凝,身形不动,指尖却轻轻扣动了藏在袖中的一枚特制玉符。
微弱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传递出确认的信号。
片刻后,一道比夜色更浓、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清晏殿外围不高的院墙,落地时如同羽毛,未发出丝毫声响。
那黑影身形纤细矫健,动作间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扭曲光线的韵律感,正是阿娜尔。
她同样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里,曾经的野性与不羁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警惕与压抑的冰冷所取代。
她口中不再有那屈辱的钢铁嚼子,但脖颈和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被勒紧、被掌控的觉。
白日里那场在吴怀瑾注视下的“考验”,以及最后那声“咔嚓”轻响带来的、灵力汲取停止的短暂“恩赐”,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戌影从阴影中一步踏出,没有任何言语,只递过去一个眼神。
阿娜尔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已准备好。
戌影转身,如同一缕青烟,向着皇宫西北方向掠去。
阿娜尔紧随其后,她的身法比之前更加诡异难测,每一步踏出,身影都仿佛在月光下微微扭曲,带着一丝“空”的特性,不仅速度极快,更难以被视线锁定。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避开明处的巡逻队伍和暗处的岗哨,在连绵的宫殿屋脊、幽深的巷道阴影间穿梭。
戌影对皇宫的布局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安全、最隐蔽的路线。
阿娜尔则凭借着她被强行磨砺出的敏锐感知和新掌握的身法技巧,完美地跟随着,如同戌影延伸出去的、更灵活的触角。
她们的目标,是位于皇宫西北角的——宗人府档案库。
怀亲王暗中调查碧梧宫与劳妃旧事,必然需要查阅宗人府封存的陈旧档案。乌圆之前查到的那位宗人府老文书钱秉忠,便是关键。
吴怀瑾需要知道,怀亲王到底查到了什么,又打算如何利用这些信息。
档案库是一座独立的、外墙斑驳的古旧殿宇,平日里少有人员往来,只在特定时日才有文书官前来整理誊录。
戌影和阿娜尔悄无声息地潜至档案库后方的一处偏僻墙角。
戌影停下脚步,打了个手势。
阿娜尔会意,立刻屏息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最低,同时全力催动那丝“空”天赋,让自己的存在感进一步降低,仿佛真正融入了墙角的黑暗与阴影之中。
戌影则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沿着斑驳的墙壁向上攀爬,动作流畅而精准,很快便到了靠近屋顶的一扇气窗旁。
那气窗极小,蒙着厚厚的灰尘,看似早已废弃。
她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特制工具,插入气窗边缘缝隙,轻轻拨动。片刻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响起,气窗被她从外面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没有立刻进入,而是伏在屋顶,静静等待、感知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内部没有任何异常动静和灵力波动后,才如同滑溜的鱼儿般,从那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
档案库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腐朽气味。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各种卷宗、册簿,一直延伸到视线难以企及的黑暗深处。
戌影落地无声,歃影箍微微发热,增强着她的夜视能力。她没有浪费时间,根据乌圆之前提供的、关于钱秉忠近日活动区域的模糊信息,开始在这些散发着历史尘埃的书架间快速而谨慎地穿梭、搜寻。
她的目标明确——寻找近期有被翻动痕迹的、与“前朝宫苑”、“碧梧宫”、“劳妃”或相关年份、事件有关的卷宗。
时间一点点过去。档案库内死寂一片,只有戌影极其轻微的、翻动书页和卷轴的沙沙声。
突然,戌影的动作停顿在一排标注着“乾元八十五年至乾元九十五年内宫人事录”的书架前。(乾元是当前皇帝吴天的年号,劳妃死于乾元八十八年初,吴怀冬出生于乾元八十八年初,时间吻合。)
这排书架中下层的几册卷宗,摆放的位置与其他略有不同,边缘的灰尘也有被近期拂动的痕迹。
戌影眼神一凝,小心地抽出那几册卷宗,就着从气窗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快速翻阅起来。
卷宗上记录的多是些日常用度、人员调配、赏罚记录等琐事。戌影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飞速掠过一行行枯燥的文字。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记录着乾元八十八年初,也就是劳妃生产前后,太医院药材调用清单的页面上。
清单上大部分药材都寻常,用于产后调理和安神。
但其中一行,记录着当时还是贵妃的姜氏(即现在的姜贵妃,二皇子吴怀义生母),以“心悸失眠”为由,调用了一批名为“宁神花”的药材,数量远超寻常。
宁神花……戌影记得,这是一种并不算罕见的安神药材,药性温和。
但据酉影(春桃)之前探查到的、关于七公主吴怀冬试图召唤魔神时使用的那些禁忌知识碎片中,隐约提及,“宁神花”若与另一种名为“蚀心草”的、早已被列为宫廷禁药的植物根部汁液混合,经过特殊手法炼制,会产生一种极其隐晦的、能缓慢侵蚀孕妇心神、诱发血崩的阴毒之物!
而“蚀心草”,在更早的一些、关于前朝宫廷秘闻的野史杂记中,似乎……与碧梧宫曾发生过的某些诡异事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戌影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迅速将这几册卷宗恢复原样,又在附近书架仔细搜寻,果然在另一册记录前朝宫廷杂闻的、布满灰尘的孤本手札残卷中,找到了关于“蚀心草”与碧梧宫“阴秽之气”相伴相生的零星记载!
线索似乎隐隐串联起来了!
皇后……姜贵妃……劳妃之死……碧梧宫……冷宫……蚀心草……
戌影不敢耽搁,将所有痕迹小心抹去,正准备按原路撤离。
就在这时!阿娜尔给了也信号。
档案库厚重的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绝不属于正常风声或鼠啮的窸窣声!
有人来了!
戌影瞬间屏住呼吸,身体如同融化般紧贴在最内侧书架的阴影里,歃影箍的力量催发到极致,将她的气息彻底隐匿。
门外的声音停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摩擦声,以及门轴转动时发出的、被刻意压低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一道瘦高的黑影,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
来人同样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动作轻捷,显然对这里的环境颇为熟悉。
他没有点火折子,而是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径直朝着戌影刚才翻查过的那排书架走来!
戌影在阴影中冷静地观察着。
来人的身形步伐,与乌圆描述的宗人府老文书钱秉忠有七八分相似!
钱秉忠深夜来此,是怀亲王另有指示,还是……他本身就有问题?
只见钱秉忠走到那排书架前,似乎也有些意外于卷宗摆放的细微变化,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迅速抽出那几册关于乾元八十八年初内宫人事的卷宗,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微弱灵力波动的玉简,贴在卷宗上,似乎在快速记录或者拓印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快,但戌影凭借超凡的目力,隐约看到那玉简上闪过几行字,其中似乎有“姜氏”、“调药”、“碧梧”等零星字样!
他在收集证据!是为了怀亲王,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钱秉忠记录完毕,将卷宗小心复位,又迅速在旁边的书架翻找了一下,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显得有些焦躁。
他不敢久留,再次确认四周无误后,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档案库,重新锁好了门。
戌影依旧潜伏在阴影中,一动不动,直到钱秉忠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又静静等待了半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异常后,才如同轻烟般,从气窗缝隙滑出,无声落地。
一直潜伏在墙角的阿娜尔立刻迎了上来,眼中带着询问。
戌影摇了摇头,示意任务完成,撤离。
两人不再停留,沿着原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着清晏殿方向返回。
月色清冷,将她们的影子在宫墙上拉长,又缩短。
档案库深处的黑暗再次归于沉寂,那些被翻动过的卷宗静静地躺在书架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某些被尘封的真相,已然被惊动。如同沉睡地底的毒蛇,微微睁开了冰冷的竖瞳。
清晏殿的寝宫内,吴怀瑾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他“听”到了戌影和阿娜尔安全返回的、通过魂契传递回来的微弱信号。
也“看”到了,通过戌影共享回来的、关于档案库内那些零碎却关键的线索。
皇后……姜贵妃……劳妃之死……碧梧宫……冷宫……蚀心草……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来,那只鬽魔(吴怀冬)血脉中源自死亡开端的不祥,其根源,或许就在这里。
这潭水,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不过,正合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