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天光已大亮,却未能驱散清晏殿内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与压抑。
吴怀瑾并未如往常般起身,而是依旧半倚在寝殿的梨花木拔步床上,身上盖着锦被.。
只着一件素白的中衣,墨发未束,松散地披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唇上不见半分血色。
他闭目蹙眉,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绵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几缕鬓发黏在颊边。
这副罕见的病弱之态,早已通过魂契那细微的波动,清晰地传递出去。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乌圆。
寝殿外间的珠帘被极轻地拨开一道缝隙,一颗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乌圆今日换了身略干净些的浅灰色宫女服,头发依旧梳得有些毛躁,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翘着。她猫着腰,踮着脚尖,像一只警惕又好奇的幼猫,悄无声息地溜进内室。
一见到床上主人那副脆弱模样,她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瞬间就红了,氤氲起一层水汽。
她不敢靠得太近,在离床榻五步远的地方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四肢着地,飞快地膝行到脚踏边,然后深深伏下身子,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地板,连大气都不敢出。
脖颈上那枚暗沉的“牵机铃”因为她急促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而微微起伏,却依旧没有发出声响。
她瘦小的肩膀轻轻耸动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吴怀瑾似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眸子不似平日幽深,此刻带着几分病中的朦胧与虚弱,目光落在脚踏边那团瑟瑟发抖的灰色影子上。
“乌圆……?”
他开口,声音沙哑低微,带着刚醒时的慵懒与气力不济。
“主人!”
乌圆听到呼唤,猛地抬头,小脸上已是泪痕交错,她带着哭腔,声音细弱颤抖,
“奴……奴吵醒主人了?奴该死!奴只是……只是担心主人……”她说着,又要磕头。
“无妨……”
吴怀瑾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让他有些吃力,手臂抬起一半便微微垂下。
他看着她哭花的小脸,以及那枚因她情绪激动而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的“牵机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神色。
他对着她,极其缓慢地勾了勾手指。
“近……前些。”
乌圆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
她不敢迟疑,立刻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直到膝盖抵在冰冷的脚踏边缘,才再次伏低,将头埋得更深。
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充满恐惧与担忧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主人。
吴怀瑾没有碰她,只是垂眸看着她,目光在她有些凌乱的发顶和那枚“牵机铃”上停留了片刻。
他忽然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带着病中之人特有的绵软无力:
“你这猫儿……胆子还是这般小。”
这句话语气很轻,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意”,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乌圆的心尖上。
她猛地一颤,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纯粹的害怕,而是混杂了一种被主人记住“特性”的、受宠若惊般的战栗。
她像一只被主人点了名的小猫,既想靠近寻求安抚,又怕自己的爪子弄伤了虚弱的主人。
“主……主人还记得奴像猫……”
她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卑微欢喜。
“嗯。”
吴怀瑾淡淡应了一声,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费力。他闭了闭眼,眉宇间蹙起一丝痛楚之色,呼吸也随之紊乱了一瞬。
乌圆的心立刻揪紧了!
她看着主人苍白的脸和微蹙的眉头,恨不得自己能替主人承受所有痛苦。
她下意识地向前蹭了蹭,几乎将脸贴到了锦被的边缘,仰着头,眼中充满了纯粹的哀求:
“主人……您哪里不舒服?奴……奴能为您做什么?哪怕……哪怕只是给您暖暖脚……”
看着她这副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的模样,吴怀瑾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需要让这只“猫”感受到独一无二的“恩宠”,从而将她那点小聪明和全部的忠诚,都牢牢系在自己这“病弱”的身躯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一只手从锦被中伸出。
那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软软地垂着,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他的手,轻轻落在了乌圆的头顶。
乌圆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
灵魂深处的契约让她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感受着那只冰凉而无力的手,在她有些毛躁的发丝上,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抚过。动作很轻,带着病人特有的绵软,仿佛不是在抚摸,而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没有斥责,没有命令,只有这无声的、带着虚弱依赖的触碰。
巨大的屈辱感与一种扭曲的、被需要的极致满足,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乌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脖颈下的“牵机铃”似乎感应到她剧烈的心绪,内部有微光极快一闪而逝。
她甚至不自觉地,像只被顺毛的猫儿般,极其轻微地在那个掌心下缩了缩脖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哽咽的呜咽。
“好生……盯着外面。”
吴怀瑾收回手,声音愈发低微,带着浓浓的倦意,
“若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奴知道!奴一定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打扰主人!”
乌圆如同接到了神圣的使命,重重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她抬起泪眼,深深看了主人一眼,仿佛要将这副病弱却依旧掌控一切的模样刻入灵魂,然后才手脚并用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背影充满了某种殉道者般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