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石子镇政府大院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往日要凝重几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走廊上,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昨晚那场不欢而散的酒局,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虽然表面恢复了平静,但水下的涟漪却在不断扩散。
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们个个都是人精,眼神交汇间,已经交换了无数信息。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镇长周朝龙和副镇长张磊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果然,上午九点半,镇政府例行的班子碰头会准时召开。
会议由镇长周朝龙主持,主要是商讨近期几项重点工作的推进方案。
“关于镇西头那条排污渠的清淤拓宽项目,我昨天跟县水利局的同志沟通过了,”周朝龙翻开笔记本,语气平稳地说道,“县里可以支持一部分资金,但要求我们镇上必须尽快拿出具体的施工方案和预算。”
“我的想法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马上就要进入雨季,一旦暴雨,污水倒灌,沿线的几个村子都要遭殃。”
“我建议,由党政办牵头,联合城建所,今天下午就去现场勘查,三天内拿出初步方案。”
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安排,既有必要性,又有紧迫性,合情合理。
然而,周朝龙的话音刚落,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我反对。”
说话的正是张磊。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冷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周朝龙。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张磊身上。
陈建国坐在主位上,端着茶杯,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心里清楚,这是张磊在兑现昨晚的承诺,要开始跟周朝龙掰手腕了。他倒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要怎么接招。
周朝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张磊,问道:“张镇长,说说你的理由。”
“理由?”张磊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架势,“周镇长,你刚来我们石子镇,对很多情况可能还不够了解。”
“清淤拓宽是好事,我们当然支持。”
“但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马上就是农忙季节了!你让城建所的人去现场勘查,沿线的村民怎么办?”
“施工队一进场,大型机械要不要走村里的路?”
“会不会压坏了村民辛辛苦苦刚修好的机耕道?会不会影响大家下地干活?”
“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能为了搞一个项目,就影响了群众最根本的生产生活嘛!这是原则性问题!”
张磊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句句不离群众,字字站在原则的高度。
几个跟张磊关系近的班子成员立刻点头附和。
“张镇长考虑得周到啊。”
“是啊,农忙无小事,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适合大兴土木。”
周朝龙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只是在张磊说完后,淡淡地问道:“那依张镇长的意思,这件事该怎么办?”
“怎么办?”张磊像是早就想好了说辞,立刻接话道,“我看,这件事不急。”
“等农忙过了,秋收也结束了,到了冬天农闲的时候再搞嘛!”
“到时候村民们都有空,说不定还能组织大家义务出工,帮着干点活,既加快了进度,又给镇里省了钱,一举两得!这才是真正地为人民群众着想!”
一番话说完,张磊得意地靠回椅子上,挑衅地看着周朝龙。
他就是要明着跟你对着干,而且还要让你哑口无言。
你讲工作,我讲原则。
你讲效率,我讲民生,看你怎么反驳。
周朝龙心里冷笑一声。
这张磊的手段,无非就是拖字诀。
等到冬天?
黄花菜都凉了!
真要是雨季污水倒灌,遭殃的是老百姓,倒霉的是他这个分管镇长,而张磊这个提议者,却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到时候还可以说一句我早就提醒过你们不要急于求成。
好一招以退为进!
周朝龙没有再跟张磊争辩,他只是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什么,然后说道:“张镇长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
“这件事暂时搁置,我们讨论下一项。”
他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
不仅是张磊,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愣住了。
他们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交锋,甚至做好了看陈建国出来和稀泥的准备。
可谁也没想到,周朝龙竟然选择了退让。
张磊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憋闷,但更多的是得意。
他认为,周朝龙这是怕了,是被自己抓住了软肋,不敢硬碰硬。
尝到了甜头的张磊,在接下来的会议里变本加厉。
周朝龙提出,为了提高镇政府的办公效率,建议采购一批新的电脑,替换掉现在那些开机都要五分钟的老古董。
张磊立刻跳出来反对:“周镇长,我们是基层政府,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现在财政这么紧张,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电脑旧是旧了点,但还能用嘛!”
“把这笔钱省下来,给敬老院的老人多买几斤肉,给贫困户的孩子多买几本练习册,不是更有意义吗?”
“我们当干部的,要时时刻刻把人民群众的冷暖放在心上!”
周朝龙提议,对镇上的几个老大难信访户进行集中约谈,争取一次性化解矛盾。
张磊又站了出来:“我不同意!这些信访户都是老油条了,你跟他们谈什么?”
“他们要的就是钱!我们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旦给了钱,其他人有样学样,那镇政府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绝对不能向这些歪风邪气妥协!这是原则问题!”
一场碰头会,开得火药味十足。
无论周朝龙提出什么建议,哪怕只是调整一下办公室的绿植摆放,张磊都能从勤俭节约、反对形式主义的角度给你驳回去。
整个会议,几乎成了张磊的个人表演秀。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一心为公、处处为民着想的清廉干部形象,而周朝龙,则成了一个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年轻领导。
周朝龙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惊人的克制。
他没有发火,没有争吵,只是在张磊每次慷慨陈词之后,都平静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会议结束时,陈建国清了清嗓子,做了个总结性发言。
他看似在和稀泥,说大家都是为了工作,有不同意见很正常,要多沟通、多交流,团结一致向前看。
但实际上,他的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对张磊的默许和纵容。
他想得很清楚,让张磊这只疯狗去咬周朝龙,自己坐山观虎斗,是目前最有利的局面。
一来可以敲打周朝龙,让他知道在石子镇,谁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
二来也可以试探一下周朝龙背后的安志平,到底会护着他到什么程度。
会议结束后,镇政府大院里的风向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一些原本就依附于陈建国和张磊的干部,更加有恃无恐,对周朝龙这位新镇长阳奉阴违,工作汇报能拖就拖,安排的任务能推就推。
而那些原本处于中立,想要观望的墙头草们,看到周朝龙在碰头会上被张磊压得抬不起头,也开始重新站队。
他们见到张磊时,笑容更加谄媚,汇报工作也更加勤快。
而路过周朝龙办公室时,则往往低着头快步走过,生怕被牵连进去。
一时间,周朝龙的镇长办公室门前,竟变得有些门可罗雀。
陈建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觉得,自己已经牢牢掌控了局势。
这个年轻人,就算有县委书记撑腰又怎么样?
强龙不压地头蛇!
在石子镇这一亩三分地上,是龙,你也得给我盘着!
然而,他忽略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他自己的态度。
官场之中,一把手的态度就是风向标。
之前,陈建国虽然忌惮周朝龙,但表面上还维持着一团和气。
可自从这次会议之后,他放任张磊胡来,自己也若有若无地开始疏远周朝龙。
这种变化,被镇政府里那些嗅觉灵敏的老油条们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陈书记似乎并不怕周镇长背后的靠山。
这个结论,让原本一些心思活络,想要向周朝龙靠拢的人,也打了退堂鼓。
毕竟,县委书记远在县城,而镇党委书记才是决定他们前途命运的顶头上司。
于是,一个诡异的局面形成了。周朝龙这位名义上的政府一把手,在石子镇被迅速地孤立了起来。
对于这一切,周朝龙仿佛毫无察觉。
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处理着手头那些鸡毛蒜皮的日常事务,看文件,批报告。
张磊时不时会来他办公室汇报工作,名为汇报,实为挑衅,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周朝龙已经被架空,最好识趣一点,当个甩手掌柜。
周朝龙每次都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地把张磊送出门,然后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在等。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静静地潜伏在草丛中,看着猎物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得意忘形。
他知道,猎物跳得越高,暴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摔下来的时候,也就会越惨。
他在等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
这期间,他并没有闲着。他让远在京城的朋友,动用了一些关系,开始悄无声息地调查张磊这些年在石子镇的所作所为。
他相信,像张磊这样的人,屁股底下绝对不可能干净。
时间就在这种压抑而诡异的平静中,悄然流逝。
一个月后,机会终于来了。
县农业局下拨了一笔专项农田补助款,用于奖励那些在推广新型抗旱稻种方面做出成绩的村子。
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却是一笔实实在在的收入,也是对他们辛勤付出的肯定。
在讨论这笔补助款如何分配的班子会上,周朝龙根据各村上报的种植面积和实际收成数据,提出了一个详细的分配方案,力求做到公平公正。
方案刚宣读完毕,张磊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又一次跳了出来。
“我反对!”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周镇长,你这个方案,我个人认为,存在很大的问题!”
周朝龙抬起眼,看着他,平静地问道:“张镇长请讲。”
“这个方案,看起来是公平,但实际上是最大的不公平!”张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朝龙,手指在桌上敲得梆梆响,“我们评选先进,发放奖励,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树立典型,鼓励后进!”
“你这样搞平均主义,每个村都分一点,谁也感觉不到重视,那还有什么激励作用?”
“依我看,就应该把这笔钱集中起来,重点奖励那一两个做得最好的村子!”
“把他们打造成我们石子镇的明星村!这样才能起到以点带面的示范效应嘛!”
他说得振振有词,仿佛一个深谋远虑的战略家。
“那依张镇长的意思,这笔钱应该重点奖励给哪个村?”周朝龙不紧不慢地问道。
“当然是张家村!”张磊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谁不知道,张家村的村支书张大彪,工作能力强,在村里威信高!”
“这次推广新稻种,他带头干,全村的种植面积和产量都是全镇第一!不奖励他们,奖励谁?”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张家村是张磊的老家,那个村支书张大彪,是张磊的亲堂弟。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针对了,这是赤裸裸地以权谋私!
陈建国皱了皱眉,他觉得张磊这次做得有点过了,吃相太难看。
但话已经说出口,他也不好当场驳斥自己人的面子,只能端起茶杯喝水,假装没听见。
所有人都以为,周朝龙会像以前一样,选择隐忍退让。
然而,这一次,他们都错了。
只见周朝龙缓缓地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然后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着张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张镇长,”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你说完了吗?”
张磊被他看得心里一突,但还是梗着脖子说道:“说完了!我这都是为了工作!”
“为了工作?”周朝龙冷笑一声,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月。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轻轻地拍在桌面上。
“既然张镇长这么推崇张家村和张大彪书记,那不如,我们先来看看这些东西。”
周朝龙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张磊同志,你是不是也该跟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去年县里下拨的扶贫专项资金,有三万块钱,会以误工补助的名义,打进了你堂弟张大彪的小舅子账户里?”
“还有,前年修村村通公路,为什么全镇只有张家村那段路,用的水泥标号最低,价格却最高?”
“这些,你是不是也打算用为了工作来解释?”
周朝龙每说一句,张磊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周朝龙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张磊的脸上已经血色尽失,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些账目做得天衣无缝,连审计的都查不出来,他一个刚来一个多月的毛头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给震住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周朝龙,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张磊。
陈建国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他不是绵羊,他是一头蛰伏的猛虎!
周朝龙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张磊身上,语气森然。
“张磊同志,现在,你还坚持要把这笔农田补助款,全部奖励给张家村吗?”
雷霆万钧,一击必杀!
隐忍了一个月的周朝龙,终于亮出了他锋利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