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那行字是去年深秋写的,用的朱砂调了松烟墨,阿呆说像庙里碑刻上的字,透着股庄重气。卦金不设上限,谋生者不低于一日所得,学子辈不亏一顿饭钱,旁边还贴着张红纸,是阿呆用毛笔描的,歪歪扭扭写着心诚则灵。阿彩总爱蹲在字幅底下打盹,黑红的毛映着朱砂色,倒像幅活的写意画。
今儿天刚亮,阿呆就抱着那副黄铜卦钱蹲在门槛上发呆,手指头戳着铜钱上的康熙通宝四个字。来福趴在他脚边,红鼻子蹭着他的裤腿,阿彩蹲在桃树杈上,黑红的毛让露水打湿了,活像团烧红的炭。
师傅,您说这铜钱真有灵性?阿呆仰着脸问,手里的卦钱撞在一起。
我刚把谷一阁的牌匾挂好,正往烟斗里填烟丝,听见这话就乐了:你拿片槐树叶摇一摇,看它能给你显啥卦象?
话音刚落,街角就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小子停在槐树下,头盔往车把上一挂,露出张尖下巴的脸,眉骨高突,眼窝深陷,是副轻佻相。他手里攥着部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像是在玩抽卡游戏。
老头,算卦走不走空?他斜着眼瞅我,嘴角撇着,网上都说你这准,给我免费算一卦呗。
阿呆赶紧站起来,怀里的卦钱撒了一地:师傅说......
一边去,小屁孩别插嘴。皮夹克推开阿呆,径直走到八仙桌前,手往桌上一拍,我问前程,你给算算。
阿彩从树上跳下来,绕着他脚边转,喉咙里发出声。这猫通人性,见了心术不正的就没好脸色。
我划着火柴点上烟,烟圈慢悠悠飘到他脸前:墙上写着呢,自己看。
皮夹克抬头瞅了眼字幅,嗤笑一声:一日所得?我一天能挣你这破店半个月的房租,你敢要?
给多给少在你,给不给在理。我敲了敲烟斗,火星子溅起来,《周易》里说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你当摇卦是过家家?
皮夹克从兜里摸出个瓶盖往桌上一扔:不就是摇东西吗?我用这个摇不行?
阿呆蹲在地上捡卦钱,憋红了脸:师傅说要用铜钱,得是流通过的,沾着人间烟火气......
放屁。皮夹克打断他,我看你就是想骗钱。刚才在胡同口听见有人说,你这卦金有说道,我看就是看人下菜碟。
我没接话,拿起桌上的黄铜卦钱。这钱是我年轻时走南闯北收的,康熙、雍正、乾隆各一枚,边缘都磨得发亮,沉甸甸的压手。你知道这铜钱为啥能摇卦?
皮夹克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块破铜吗?
这叫法器。我掂了掂卦钱,当年这些钱在市面上流通,过过贩夫走卒的手,进过达官贵人的袋,沾着万家烟火气,才有通天地的灵性。你拿个破瓶盖、破树叶摇,那叫胡闹。
正说着,门口桃树影里钻出来个老爷子,背有点驼,手里拎着个鸟笼,画眉鸟在里面蹦跶。谷师傅,给我算算我那孙儿的婚事。
老爷子印堂发亮,只是眉间有个竖纹,是挂着心事的相。他抬头瞅了眼墙上的字,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三张五十的:我这月退休金三千,一日所得差不多这个数,您收好。
我刚要接,皮夹克在旁边嚷嚷:你看你看,老头你就是看人下菜碟!他给得多你就伺候,我不给你就摆谱?
李大爷皱了皱眉:年轻人,话不能这么说。谷师傅这规矩公道,我去年算我家老屋漏水,给了二十块,他照样说得准准的。
二十块?皮夹克笑出声,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套?我手机上算卦都是免费的,输几个数字就行,比他这快多了。
我给李大爷倒了杯茶:您别理他。您老想着孙儿的婚事,摇六次就行。
李大爷双手捧着卦钱,闭上眼睛默念了会儿,开始摇。铜钱落在桌上,脆响,六次摇完,是泽山咸卦,上六爻动。
好卦。我点点头,咸卦是男女交感之象,您孙儿这婚事能成,不出三个月就有信儿。只是女方家里有点小顾虑,得您老出面说和说和。
李大爷笑开了花,眼角皱纹堆成了褶:多谢谷师傅!我就说这孩子有福气......他起身要走,又看了看皮夹克,年轻人,算卦不是买东西,得有诚意。墙上那规矩,是让你掏个心,不是掏个钱。
皮夹克脸有点红,却梗着脖子:我怎么没诚意了?我这不就在这儿等着吗?
李大爷叹了口气:诚意不是嘴说的。你看你手机还亮着,一边刷视频一边想摇卦,心都不静,算出来能准?
老爷子走后,皮夹克没说话,盯着桌上的卦钱看了半天。来福叼着个骨头从屋里出来,红舌头舔着嘴,一瘸一拐地蹭他的裤腿。
你到底算不算?我收拾着茶具,不算就别挡着道,后面还有人来呢。
皮夹克突然从兜里掏出一百块拍在桌上:算!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本事。
我看了看他,印堂那点浮躁气好像淡了点:墙上的字看仔细了,你一天挣多少,自己掂量。
他愣了愣,又摸出五十块:我今儿跑了三单活,差不多这些。说着按了手机关机键。双手捧着卦钱,闭着眼睛半天没动,眉头都皱成了疙瘩。铜钱落地时,声音比刚才李大爷摇的沉。
山地剥卦,六二爻动。我看着卦象,你这前程有点坎坷啊。不是没机会,是你太浮躁,抓不住。就像这卦象说的,剥床以辨,蔑贞凶,根基不稳,啥都白搭。
皮夹克眼神闪了闪:你怎么知道......我上个月刚丢了工作,换了三个了。
卦象上写着呢。我敲了敲烟斗,你总想着一步登天,不肯踏实干。就像你玩那抽卡游戏,总想摇个SSR,哪有那么多好事?
他没说话,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阿呆在旁边给鸟换水,不小心把水洒了,溅了皮夹克一裤腿。
对不住对不住!阿呆手忙脚乱地掏抹布。
没事。皮夹克突然笑了,师傅,不,谷老师,刚才是我不对。他拿起桌上的钱,又添了五十,我今儿其实挣了二百,该给这些。
我推回去五十:规矩是底线,不是上限。心到了就行。
他没接,转身要走,又停下了:谷老师,您说我要是踏实找个活儿干,能成不?
《易经》里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指了指卦钱,路是自己走的,卦象只能指个方向。
皮夹克点点头,跨上摩托车没发动,推着走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桃树时,还伸手摘了片叶子。
阿呆挠着头笑:师傅,您真厉害,把他说通了。
我摸了摸阿彩的头,它正趴在卦钱上打盹:不是我厉害,是老祖宗的道理厉害。这卦象就像面镜子,你心诚,它就照得真;你糊弄它,它就给你看假的。
来福叼着骨头跑过来,红鼻子蹭我的手。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在跟桃树说悄悄话。我拿起烟斗,看着天边的晚霞,想起祖师爷牌位前的那句话:心不诚,卦不灵;意不专,卜无准。这规矩,怕是再过多少年,也得守着。
师傅,阿呆突然喊,您看,那皮衣大哥又回来了!
我抬头一看,皮夹克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包烟丝:谷老师,刚才看您抽这个,给您买点。
我接过烟丝,递给他一包:拿着抽,年轻人少抽点。
他嘿嘿笑了,露出点腼腆:知道了谷老师,我这就去找活儿,不玩那破游戏了。
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挺响,却没刚才那么刺耳了。阿呆抱着卦钱数,来福趴在旁边看,红舌头伸得老长。阿彩从桌上跳下来,蹭了蹭我的裤腿,尾巴圈成个圈。
烟丝燃起来,带着股醇厚的味。我望着桃树梢头的月亮,墙上那行朱砂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这铜钱碰撞的声,可比手机里那些乱糟糟的动静,好听多了。
常有人问:“算卦走不走空?”我倒想反问一句,老话都说“法不轻传,道不贱卖”,要是真能白给,那卦师靠什么糊口?总不能饿着肚子陪人论吉凶吧?
现在有些人把算卦当玩闹,手机里抽卡游戏一天摇几十次,转头就问这卦能不能当真。心不诚,卦象能准吗?就像边刷短视频边摇卦,那铜钱显的究竟是天机,还是跟你手机连了同一个wiFi?
更有甚者,专蹭免费卦,听完还挑三拣四。三钱卦金都舍不得出,却不知祖师爷早有规矩:“不取轻慢之财,不占懈怠之心。”你对天地神明、对老祖宗传下的学问都带着敷衍,摇出来的卦象能不凉透心?还好意思问卦师为啥要收钱?
祖师爷案头早钉着铁律:“阳寿将近、大祸临头者,无诚心者,卦不沾身。”真不是差那三瓜俩枣,而是这行当最忌轻慢。免费不是慈悲,反倒是断了传承的气脉。
你当那铜钱落地的“铿然”声是白响的?那是千年古训在说话。这卦金从不是简单的交易,是你拿诚意换的一把青铜剑,能劈开迷雾,也能照见真心。问卜前先问问自己:这心事重不重,值不值得你押上一份敬畏?天命从来只对诚恳的人睁眼,你若糊弄,它便也给你个糊涂答案。
(心细的人可能已经发现了,最近我会多写一点关于7月的题材,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另外一个世界的一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