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天就真正凉下来了。谷一阁门口的桃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倒显出几分风骨。槐树还留着些黄绿相间的叶子,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阿呆正蹲在地上捡叶子喂来福,那傻狗叼着叶子不咽,红舌头甩得欢,阿彩蹲在门槛上,黑红相间的毛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眼神却亮得很,盯着街角的老邮筒一动不动。
师傅,您说阿彩是不是看上邮筒了?阿呆举着片槐树叶凑过来,前儿个张婶送的那本旧书您看了没?讲的是个教书先生穿越回光绪年间,说要变法救国,这算不算您说的...构建幻境?
我刚把烟斗点上,就见街角慢慢走过来个老太太,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上裹着块灰围巾,手里攥着个布包,走两步就往回瞅,像是怕被什么跟上。她这阵子来得勤,起初只是坐在巷口的石墩上,对着老槐树唉声叹气,手里总摩挲着块褪色的红绸子,见人就念叨:他走的那天穿的蓝布褂子,我给缝的盘扣,针脚还是歪的呢...
旁人都说老太太是老糊涂了,只有我知道,她是被六十年的念想缠得脱不开身。开春时她孙女还来谷一阁问过,说奶奶自打去年摔了一跤,就总对着空椅子说话,说老头又来抱怨她煮的粥太稀,抱怨院里的石榴树该剪枝了——可那棵石榴树,明明十年前就枯死了。
姑娘家的铺子...是在这儿不?老太太站在卦馆门口,眯着眼睛看门牌,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是她第三回找错地方了,上回把杂货铺当成了裁缝铺,说要给当家的做件新棉袄。
您找错了,这是卦馆。我朝她扬了扬下巴,阿呆赶紧搬来小马扎。老太太刚坐下,阿彩突然从门槛上跳下来,围着她转了两圈,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尾巴却轻轻扫着她的裤脚,像是在安抚。
这猫...通人性。老太太摸了摸阿彩的背,布包从膝头滑下来,露出里面的红绸子,我找会看事儿的先生,他们说您这儿能解心病,还能...还能跟走了的人说上话。
她孙女前阵子来过,红着眼圈说:我怕她钻牛角尖,找了本讲平行空间的书念给她听,说这世上有好多个一模一样的世界,爷爷在另一个空间里好好活着呢,说不定正等着她。本是宽心的话,没成想老太太当了真,夜里总说梦见穿军装的年轻人在石榴树下招手,说这边的日子好得很,你快来。
您这不是心病。我敲了敲烟斗,烟灰落在青石板上,是有件事憋了一辈子,没处说去,连带着那边的人也不得安生。更要当心的是,您梦里那院子里的石榴树底下,怕不是只有他一个。
老太太的手猛地攥紧红绸子,指节都泛了白: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搜神记》里记过一桩事,晋朝有个寡妇,丈夫死于战乱,她日日对着坟茔哭念,后来梦见丈夫站在桃树下唤她,说已在阴间筑了宅院,邀她同住。那寡妇醒后日渐萎靡,幸好有个道士看出端倪,说她梦里的丈夫,不过是自身执念化出的影子,而桃树底下围着的,全是些靠生人怨气过活的孤魂,专等着勾她的魂当替身。我指了指她鬓角的白发,您梦里的石榴树,就跟那桃树一样,是执念扎的根,那些孤魂闻着这股子念想味儿,就凑过来搭戏台子,您越信,那戏台子越真。
老太太嘴唇哆嗦着:可...可他说的话,做的事,都跟活着时一模一样啊...
《太平广记》里也写过,有个书生思念亡妻,夜夜梦见她在旧宅梳妆,后来竟跟着梦里的影子走了半宿,直到被巡夜的更夫叫醒,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乱葬岗上。那些影子哪会真懂人心?不过是偷了些逝者生前的片段,再借着活人的念想演出来罢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三张黄符、一小撮糯米和一支细香,今晚月上中天时,您按我说的做场小法事,不单是解您的心结,也是驱散那些附在念想上的孤魂,送他真正上路。
老太太攥着布包的手紧了紧:能...能让我跟他说上句明白话不?就问他,哪个世界里的他,过得更踏实?
您且听着。我指着黄符,一张配着糯米撒在当年的槐树下,糯米能驱邪,是给那些孤魂的警示;一张您点着了拿在手里,心里把这些年的委屈、惦记全念叨一遍,说完了让火苗自然烧尽,他能听见;最后一张缝在红盖头里,再把那半块铜锁压在盖头下,摆在院里干净处,点上这支香,香燃尽前,您就坐在旁边,啥也别想,他要真有话,会借着香火气传个念想给您。
我顿了顿,看着她眼里的期盼,又补充道:香烧到一半时,您对着红盖头说句我记着你,也好好活着呢,你安心走,这话得说进心里去,他才能放下,那些孤魂也无缝可钻。
这样...他就不会怪我了?
他从来没怪你。我指了指她手里的铜锁,困住他的不是你的,是他没给你戴上红盖头的遗憾;困住你的不是他的不说话,是你没跟他道别的愧疚。那些孤魂就是瞅准了这俩心结,才敢来搅和。今晚这法事,就是让你们俩把这话说明白,算是迟了六十年的告别,也是正经的超度。
阿呆突然了一声,来福吓得钻到他腿底下:师傅!难怪您说那些孤魂怕正气,原来他们专捡有执念的人下手啊!
正是。我重新装上烟丝,《抱朴子》里说人无执念,鬼邪不侵,执念就像漏风的窗,你自己不堵上,总会有东西钻进来。他在那边悬着六十年,等的或许不是你的道歉,就是句我没忘;你在这边憋了六十年,念的或许不是他的原谅,就是句我过得还行。把这两句话说透了,窗就补上了。
老太太听得直哆嗦,把红盖头紧紧抱在怀里:那...他会不会被那些孤魂缠上?
他是烈士,一身正气,本就是孤魂野鬼的克星。我指了指窗外的桃树,您看那桃树,冬天看着枯了,开春就发芽,阴世阳间都有规矩,他总悬在这儿,不是怕那些东西,是放心不下您。您把心放宽了,他才能踏踏实实地走。
老太太捧着符纸和糯米,突然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脚步稳了些:谢谢您先生,我...我这就回去准备。
她走的时候,阿彩跟着送了两步,在街角老邮筒旁停下,对着空气哈了口气,像是吹散了什么,那团萦绕在老太太身边的淡淡白气里,似乎有细碎的黑影一闪而过,随即消散了。我看着老太太的背影,见她没再回头张望,心里松了口气。
师傅,《搜神记》里那个寡妇后来怎么样了?阿呆捡起地上的槐树叶,捏在手里转着圈。
道士教她在坟前烧了丈夫的旧物,跟他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过半年就缓过来了。我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人啊,总得学会跟过去道个别,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惦记的人。那些孤魂就盼着人总回头看,好趁机拽一把,你不回头,他们也就没辙了。
三天后的晌午,日头难得好得很,阿呆正给来福梳毛,就见老太太挎着个竹篮走过来,蓝布棉袄换成了枣红色的,头上的灰围巾也摘了,虽然脸上的皱纹还在,眼神却亮得很,嘴角也带着点笑意。她孙女跟在旁边,悄悄朝我使了个眼色,眼里带着感激。
先生,您看!老太太从竹篮里拿出个石榴,红通通的,我照着您说的做了,香烧到一半时,我好像听见他说了句我知道了,还说不管哪个世界,他都记着我呢。那晚睡得特别沉,今早起来发现院里的石榴树结果了,您说奇不奇?
不奇。我看着那石榴,是他走得安心,您心里的结开了,眼里的光就亮了。那些缠人的东西,没了执念当养料,自然就散了。
老太太从篮底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针脚密密实实的:这是我给您纳的,不值钱,表表心意。我孙女说,平行空间的故事是哄我的,可我知道,他是真的在哪个地方好好活着呢,就像这石榴,不管种在哪个院子里,该红的时候总会红。
我没接布鞋,指了指门口的槐树:您看那叶子,落了才好结果,人这辈子,哪能没点遗憾?把遗憾揣在心里当念想,别当成包袱,日子才能轻快。他这才算真正被超度了,您也是。
老太太愣了愣,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倒像开了朵花:您说得对,我得好好活着,等见了他,还得跟他说我这六十年的日子呢,到时候他准笑着听。
她走的时候,脚步轻快得不像个老太太,走到街角还回头朝我们挥了挥手。阿呆抱着来福凑过来,看着她的背影直叹气:原来古书里说的那些鬼怪,好多都是自己的心魔招引来的啊。
傻小子。我敲了敲他的脑袋,心正则邪不侵,念平则魂自安。就像那铜锁,锁了六十年,总得找个日子打开,你心里敞亮了,再邪性的东西也近不了身。
阿彩跳上我的膝头,用脑袋蹭我的手,来福叼着片槐树叶跑过来,红舌头舔着我的裤腿。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风一吹,那些光斑就晃啊晃的,像极了人这一辈子,起起伏伏,却总有亮处。
我摸了摸阿彩的毛,看着街上慢慢多起来的行人,心里头敞亮得很。这谷一阁的门,天天开着,来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执念,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牵着逝者的,走的时候带着不一样的释然。其实哪有那么多玄乎的法术,不过是帮着他们把心里的结解开,让那些意难平过去了,让两边都能踏踏实实往下走。
阿呆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石榴,正给来福掰籽吃,自己也塞了颗在嘴里:师傅,这石榴真甜。
甜就多吃点。我看着他傻乎乎的笑脸,突然觉得这日子啊,就该这么过,有炉火,有猫狗,有说不完的故事,至于那些穿越重生的念想,就让它们随着槐树叶落了,化成泥,说不定明年开春,还能长出点新东西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