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叶缝里漏下的日头正晃在砚台边儿,我捏着墨锭在砚台里转圈圈,阿呆忽的从里屋探个脑袋出来,指着架子上的牛皮纸袋直咋呼:师傅,那蓝本本都掉色了,咋还当宝贝藏着呀?昨儿那问财的学生喊您,您乐得烟斗都掉地上啦!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手指头蹭了蹭教师资格证上的烫金字,封皮边儿早磨毛了,里头夹着片干巴桃叶——这是二十多年前离开讲台时,班上最调皮的学生塞的,说先生夹上它,就不会忘了我们。我往烟斗里装烟丝,划着火柴乐他:傻小子,《礼记》里讲从于先生,不越路而与人言先生俩字可比金贵多喽!
阿彩一声跳上书桌,爪子扒拉着朱砂笔晃荡。想起头回有个叫小林的学生张口就喊谷大师,我硬邦邦让他改喊。昨儿那学生临走喊的谷先生,听得我心里比喝了王记蜜浆还甜,烟斗掉青砖上都没听见响。
阿呆把一摞《道德经》往桌上一放,飘出张发黄的《师说》抄本:师傅,您懂六爻八字,咋不爱听呢?我吧嗒着烟斗,烟圈在阳光里打转:大师多是摆摊吆喝的,先生可是育人的。你瞅门口桃树,能结甜桃儿,靠的不是开花花哨,是根扎得深。我指了指教师证,早先在学堂教语文,如今在卦馆教做人,说到底都是个字。就像你学起卦,光背爻辞没用,得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来福凑到桌边,红舌头吧嗒吧嗒舔我鞋帮。前儿个有位当娘的攥着我手直哆嗦,说娃听了我的话早睡早起身体好。
如今在谷一阁,不过是把粉笔换成铜钱,把黑板换成卦象,道理还是那个道理。
阿呆伸手要够教师证,被我地拍开手:轻点儿!这可是吃饭的家伙事儿!阿彩跳下来蹭我裤腿,尾巴扫过来福白毛。外头巷子里传来学生笑闹声,有个嗓门喊:谷先生,明儿教咱们认八卦不?
我笑着应了声,把烟斗搁窗沿上。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教师证上,那片干巴桃叶忽然轻轻颤了颤。正琢磨着,阿呆蹲槐树下绑风筝线,又扬起脸喊:师傅,昨儿书评区有人问,为啥您每条留言都回呀?跟批作业似的!
我划着火柴点烟斗,烟圈飘向半空,想起当年讲台下坐满毛头小子,作业本堆得比人高。我总在作文后头写满批语,好地方画红圈,错字点朱砂点。如今在谷一阁回留言,指尖敲键盘,就跟又捏起了狼毫笔。
阿呆,我敲了敲烟斗,《师说》里讲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家留句话是拿你当明白人,咱哪能装聋作哑?阿彩忽的跳下来扒拉我裤腿,像是听懂了。前儿个有读者说看了故事改了熬夜毛病,我回他人过日子得守着节律,跟桃树春生夏长一个理儿,没想他隔天留言说黑眼圈真淡了。
阿呆把风筝线缠得像蜘蛛网,挠头问:回留言跟算卦一样不?我拍他后脑勺:差不离!算卦拿铜钱看吉凶,回留言拿字眼看人心。你瞅那些留言里的弯弯绕绕,跟卦象变爻似的,得琢磨透了才能开口。
来福蹭我鞋帮,红舌头舔着鞋底。我想起去年冬天有姑娘留言说遇着糟心事,我回了段《道德经》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开春她特意跑来塞给我包柿饼,说那句话陪她熬过了难时候。早先批作业总想着字里行间能长出苗来,如今回留言也盼着几句话能帮人拨拉开云雾。就像你给桃树浇水,知道它早晚会开花结果,咱干的也是这盼头活儿。
阿呆似懂非懂点头,把缠乱的风筝线塞给我:师傅,您帮我理理线呗!我接过线团,指尖碰到粗糙麻绳,忽然想起当老师时课间给学生修钢笔、补书包。如今在屏幕前敲字,就跟把早先的粉笔灰全揉进了回复里。
阿彩跳上石桌,尾巴扫过来福白毛。巷口传来卖茶汤的吆喝声,我瞅着手机屏幕上待回的留言,烟斗里的烟丝快燃尽了。门楣上刻着福生无量,可在我心里,哪有二字沉?无论是当年课堂上的红圈朱砂,还是如今屏幕前的字字句句,说到底都是跟人打交道的活儿——就像给桃树修枝,看着歪杈剪掉了,来年才能开出更旺的花,这才对得住咱这谷一阁里的烟火气,也对得住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