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阴天压得人喘不过气,街角的老槐树沙沙摇晃,碎叶裹着土腥气灌进谷一阁。我倚在竹藤椅上,来福耷拉着红鼻头,在门槛边半梦半醒,尾巴尖时不时扫过青石板。
木门吱呀推开时带起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的气流卷着初冬的霜气,却盖不住来人身上的霉味。四十来岁的汉子立在门口,佝偻的脊背像被岁月压弯的竹枝,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像是蒙了层翳,眼尾的皱纹随着风轻轻颤动。
最扎眼的是眉间那条竖着的深纹,像是用刻刀生生凿进去的,再配上发灰的印堂和塌陷的山根——《麻衣相法》有云,“山根低陷损子息,悬针破印绝后嗣”。不过这悬针纹啊,上了年纪的人多少会有,关键得看是否配着印堂发暗、山根塌陷;老皱眉是表象,心里常年压着事儿,面相才会生煞,莫因一道纹就慌了神。
“谷大师。”他攥着褪色蓝布衫的衣角,声音比檐下的铜铃还轻。我搁下烟斗,从八仙桌下摸出粗瓷碗,添了勺温吞的槐花茶。热气腾起来时,他盯着水面发怔,倒影里的脸皱成一团枯树皮。
“为孩子来的?”我往竹椅里靠了靠,后腰的老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阿彩竖起耳朵,琥珀色的眼睛扫了眼来客,爪子收得更紧。
汉子猛地抬头,喉结滚动两下才点头:“是,我儿子……十岁了,原先不会走路。”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袖口磨得发毛,一看就是常年在山里刨食的庄稼汉。
我摆摆手,示意他别急。窗外槐树叶子沙沙响,阿呆在后院哼着跑调的戏文,偶尔传来捣药臼的闷响——这傻小子又在捣鼓他那堆草药了。
“我姓赵,老家在山卡拉。”老赵盯着碗里浮起的茶叶,“孩子他妈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他,家里穷,连口热乎饭都难。孩子打小就瘫在床上,村里郎中说治不好,我就……”他声音突然哽住,抬手抹了把脸,袖口蹭过眼睛,留下道泥印。
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穿红袄的神婆,说是能驱邪治病。老赵咬咬牙,把家里最后一头羊背去卖了换了场法事。
神婆在破屋里点了三炷香,围着孩子转了七圈,突然一拍桌子:“这娃是讨债鬼转世!克死亲爹!万般皆是因,造孽呀,造孽!”神婆边说着边一步三摇头,头也不回的走了,钱也没收,生怕走慢了会惹上什么事情。
老赵说这话时,手指死死抠住桌角,关节泛白。那天夜里,老赵寻思了半宿,天刚蒙蒙亮。
他就背着孩子摸黑到了集市,把半块冷硬的苞谷饼塞进儿子手里,说:“爹去寻大夫,你在这儿等着。”
山风裹着集市的喧闹灌进耳朵,老赵没敢回头。等他摸黑到家,后颈全是冷汗,总觉得背上还留着儿子细弱的体温。
可命数这东西,老天爷早有定数。收摊的王寡妇踩着月光经过,三百来斤的身子震得石板路咚咚响。她瞥见角落里蜷缩的孩子,冻得发紫的小手还攥着啃了一半的苞谷饼。正忙着和老周筹备婚事的王寡妇一拍大腿:“这不就是老天爷送的好彩头!”当下把孩子裹进围裙里,热乎的馄饨香气顿时把人熏醒。
说来也怪,在王寡妇家热乎的土炕上,孩子的腿竟一天天好了起来。王寡妇家半大小子教他走路,俩人在院里追得鸡飞狗跳。有天清晨,孩子捧着碗馄饨喊王寡妇“娘”,惊得她手里的擀面杖当啷落地。
老赵的故事讲到这儿,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阿彩跳上窗台,尾巴扫过我的手背,凉飕飕的。老赵的眼眶通红,像两团烧尽的炭火:“谷老师,我去集市找他,他……他躲在王寡妇身后,说再也不认我。”
我掏出手机:“把你家屋子拍段视频发来看看。”老赵愣了愣,摸出那台屏幕裂了缝的旧手机,颤巍巍地调出视频。画面里,三间土坯房歪歪斜斜,西南角堆着锈迹斑斑的犁耙,积水坑里漂着烂菜叶,墙角还爬着几株毒蘑菇——这哪是住人的地儿,分明是藏污纳垢的阴煞之所。
算盘珠子在指尖拨动,《渊海子平》的书页被雨气洇得发潮。老赵的八字里,七杀无制,年柱月柱冲克子女宫,再对照这破败的宅基——《青囊经》说得明白:“坤宫塌陷损丁口,秽物聚处绝人丁”。孩子离开那晦气地,反倒是捡回条活路。
“人就像地里的庄稼,得挑对了土才能活。”我敲了敲烟锅,火星子溅在青砖缝里,“王寡妇心宽体胖,阳气足,她家土炕常年烧得热乎,孩子在那自然养得好。你那老宅阴煞太重,留不住活人。”
老赵呆坐着,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越来越急。阿彩突然跳下窗台,蹲在老赵脚边,歪着头盯着他。来福也凑过来,红鼻头在他裤腿上嗅了嗅,尾巴却始终没摇。
“那……我还能有孩子吗?”老赵的声音像被雨水泡透的棉絮。
我望着门外摇晃的桃树,想起上个月那个命里无儿女却收养了兄弟帮扶的富商。天道轮回,各有定数:“想求子嗣,先把宅子里的烂东西清了,再去积些阴德。老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天爷的账,算得比我这算盘清楚。”
老赵走时,雨停了。阿呆举着破油纸伞从后院冲出来,正巧撞见老赵背影。“师傅,这人是不是要丢孩子啊?”他眨巴着大眼睛,伞面歪歪斜斜地挡在我头顶。
我敲了敲他脑壳,烟锅头指向街角渐渐消失的人影:“傻小子,不是他丢孩子,是孩子丢了他。风水这东西,修的是宅子,更是人心。”
阿彩喵呜叫了一声,纵身跃上槐树,惊起几片湿漉漉的叶子。来福摇着尾巴追过去,白毛在暮色里晃成一团雪。远处山卡拉的方向,隐隐传来几声狗吠,混着晚风,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要说这事儿的后续,真是应了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先前那老赵口口声声说孩子他妈早跑了,谁能想到,孩子妈妈的尸骨一直埋在他家篱笆院下——就是我当初看视频里西南角那堆烂犁耙、臭水坑的阴煞之地。
那孩子为啥打小瘫在床上不肯走路?说出来让人脊梁骨发凉。他三岁那年,亲眼撞见亲娘逃跑被抓回来,生生被老赵用石头砸死,就埋在那篱笆根下。孩子心里装着这骇人的秘密,白天不敢说,夜里噩梦不断,时不时尖叫着惊醒,任谁瞧了都以为是病,实则是被吓破了胆。
后来老赵还不死心,跑去集市找孩子,想把人抢回去。结果孩子躲在王寡妇身后,哭喊着把当年的事儿全抖搂出来了。村里人一怒之下挖开他家后院,腐臭的泥土里翻出白骨,还缠着半截褪色的红头绳——正是孩子妈妈当年常戴的物件。
这下可好,神婆那句“孩子会克死亲爹”,竟以这般惨烈的方式应验了。老赵因故意杀人被抓走,孩子彻底成了孤儿,反倒被心善的王寡妇收养。你说这事儿巧不巧?其实哪有什么巧合,世间万事,皆是因果循环。老赵若不造孽,何至于家破人亡?孩子若不离开那阴宅,又怎会重获新生?老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做人呐,可千万别存了恶念,不然迟早要还的。
很多人都是自己作的,莫要怪天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