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擦烟斗呢?”阿呆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从后屋出来,碗里盛着刚沏的粗茶,“这茶叶是前儿张哥送的,说比上次的耐泡。”他走路有点趿拉,脚后跟蹭着青石板地,发出沙沙的响。
我接过茶碗,指尖碰到温热的碗壁,“放那儿吧,一会儿有人来。”刚说完,就听见门口的桃树枝被碰得轻响,抬头一看,是小林领着个穿蓝布校服的小伙子站在门口,两人都背着双肩包,书包带磨得发亮。
“谷老师,您忙着呢?”小林先开的口,双手在身前局促地搓了搓,“这是我同学小周,前阵子我妈喝您说的浮小麦水补阳气,小周听说后,总追问我浮小麦能托阳气跟‘阴阳’的关系,我俩越琢磨越糊涂,今儿特意来问问阴阳五行的事儿,想弄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小周赶紧跟着点头,声音有点轻,“谷大师,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我们看书上说阴阳是阴阳,五行是五行,可又有人说它们是一回事,实在搞不清区别和关联,您帮帮我们。”
我指了指桌旁的长凳,“坐吧。阿呆,给两位小同志倒碗水。”
阿呆应了声“哎”,转身就往灶房跑,脚底下没留神,差点被门槛绊倒,来福“汪”了一声,阿彩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把头埋回爪子里。小林和小周都忍不住笑了,刚才的局促劲儿散了不少。
等两人坐定,我把擦好的烟斗往桌边一放,指尖敲了敲桌面,“先问你们,你们觉得阴阳是啥?”
小林抢先答:“是白天和黑夜?还有男和女?”小周跟着补充:“书里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好像是说万物都有对立的两面。”
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粗茶喝了一口,“这话在理。梁启超先生早年说过‘阴阳自阴阳,五行自五行’,这话没说错,起初这俩确实是两码事。”我指了指窗外的太阳,“你看这太阳照过来,山南边亮堂,山北边阴暗,这就是最早的阴阳。《说文解字》里说‘阴,暗也。水之南、山之北也’,‘阳,高明也’,说白了,阴阳最初就是说光照的向背,是对外面这些现象的描述,算不得实体。”
阿呆端着两碗水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面前,听见这话插了句嘴:“师傅,那是不是跟咱灶房的柴火似的?火苗往上窜是阳,灰烬往下落是阴?”
我被他逗乐了,“倒也没差那么远。阴阳这东西,更像个形容词,说的是事物的属性,比如热的是阳,冷的是阴;动的是阳,静的是阴。但它只是个属性,不是具体的东西。”
小周皱着眉问:“那五行不一样吗?五行是水、火、木、金、土,都是实实在在能看见的东西。”
“问得好。”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五行最早在《尚书·洪范》里就有记载,‘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说的都是这五种东西的本性。水往低处流,火往高处烧,木头能弯能直,金属能锻造变形,土壤能种庄稼,这些都是它们自带的性子,是‘内在固有’的,跟阴阳那种‘外在指向’的属性完全不同。”
小林抓了抓头发,“那它们后来怎么就变成一个体系了?”
我拿起烟斗在手里转了转,“因为光有属性不行,光有实体也不行。你想啊,阴阳说的是对立变化,可光说变化,没东西承载怎么行?五行是具体的东西,可它们之间怎么动、怎么联系,得有个道理支撑吧?”
阿彩这时伸了个懒腰,踱到我脚边蹭了蹭,来福也跟过来,小鼻子嗅了嗅我的裤脚。我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来福的肚子,接着说:“后来古人就把这俩合到一块儿了。有位叫黄元御的医家写过《四圣心源》,里面说得明白,‘阴阳未判,一气混茫’,宇宙刚开始就是一团气,这气里藏着阴阳,清的往上浮是阳,浊的往下沉是阴。”
“那五行怎么来的?”小周往前凑了凑,看得出来是真感兴趣。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我清了清嗓子,“阳气往上升,升一半的时候还没热透,那股温乎劲儿,就是木——你看春天的树芽,是不是又暖又要往上长?再接着升,升到顶了,滚烫滚烫的,就是火,对应夏天。阴气往下沉,沉一半的时候凉丝丝的,就是金,像秋天的风,带着点收敛劲儿;沉到底了,冰凉冰凉的,就是水,对应冬天。”
阿呆突然拍手:“师傅,我知道了!木是少阳,火是太阳,金是少阴,水是太阴,就是四象!”
“还算你没白听我讲课。”我笑着点头,“可春夏秋冬转得起来,得有个东西托着、调和着吧?不然阳一直升、阴一直沉,不就乱套了?这调和的东西,就是土。”
“土不是单独的一行吗?怎么是调和的?”小林问。
“土没有专属的季节,”我解释道,“它寄在四季的末尾,每个季节最后十八天都是土当令,尤其农历六月,土气最盛。你想啊,木头得长在土里,火得靠土拖着,金得埋在土里,水得渗进土里,没有土,其他四行都立不住。黄元御说土是‘阴阳升降之枢轴’,就像咱家里的门轴,没它门转不了。”
小周若有所思:“所以阴阳是根本的道理,五行是阴阳变化的具体样子?”
“可以这么说。”我拿起桌上的一枚铜钱,“张介宾有句话说得好,‘五行即阴阳之质,阴阳即五行之气’。气得靠实体才能立住,实体得靠气才能动起来。阴阳是那股气,五行是那具体的东西,互为表里。”
这时小林突然叹了口气,“要是早明白这个,我上次就不会弄错了。前阵子我妈让我给家里的花换土,我嫌麻烦,直接把木本的花种在沙土里,结果没多久就枯了。现在想起来,木得靠土养,土不对,木气就断了。”
我看了看他的面相,眉头的倦色淡了点,“这就是五行生克的道理。木靠土生,土靠火生,火靠木生,金靠土生,水靠金生,这是相生;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这是相克。万物都逃不出这个理,不管是种花还是做人。”
小周摸了摸下巴的疤,“难怪我最近总倒霉,上周摔了一跤,这周又丢了钱包。是不是五行里哪行不顺?”
我看了他一眼,这孩子印堂的暗色还没散,但不算重,“年轻人别总想着运势,先想想自己的性子。你是不是最近遇事总着急?火性太躁,就容易克金,金主收敛,一克就稳不住,自然磕磕绊绊。不如沉下心来,像土一样稳当点,慢慢就顺了。”
小周脸一红,点点头:“您说得对,我确实太毛躁了。”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槐树叶的影子拉得老长,透过窗户落在桌上。小林看了看表,赶紧站起来:“谷老师,耽误您一下午了,我们该回去了。您看这咨询费……”
“按规矩来,”我摆摆手,“六爻才收一日收入,我这就是闲聊,不用给钱。不过要是以后有朋友来问事,记得让他们提前说一声。”
小林和小周连声道谢,又跟阿呆打了招呼,才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小周突然回头:“谷大师,土对应的阴阳是什么呀?”
“土是中气,”我大声回道,“含阴抱阳,啥都有!”
两人笑着应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阿呆收拾着桌上的碗,嘴里念叨:“师傅,您讲得真好,我这回也彻底明白了。阴阳是根,五行是枝,枝长在根上,根靠着枝活。”
“还算开窍。”我拿起烟斗,往里面装烟丝,“其实这道理说白了,就跟咱谷一阁似的,阴阳是这房子的梁,五行是桌椅板凳、花鸟猫狗,梁撑着房子,里面的东西让房子成了家,缺一样都不行。”
阿彩跳回桌上,蜷在烟斗旁边,来福趴在门口,红舌头伸出来,看着挺满足。风又吹进来,桃花香混着槐叶的清苦,还有烟斗里刚点着的烟味,在屋里慢慢散开。我抽了一口烟,看着窗外的日头慢慢往下沉,心里想着,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就像这四季轮回,从来都不复杂,只是得有人慢慢讲,慢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