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12日,星期日,晴
晨光还没完全撕破灰蓝色的天幕,校园里静得能听见露珠从草叶尖滚落的声音。
我站在冰凉的塑胶跑道上,用力跺了跺发麻的脚,呼出的白气在熹微的晨光里迅速消散。
身边是同样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的刘莉莉,她把运动外套裹得更紧了些,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
“羽大人,准备接受清晨的‘温柔问候’吧!”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努力扬起一个鼓励的笑,“今天目标——四圈,一圈都不能少!预备——冲啊!”
话音未落,我俩已如离弦之箭,冲入被薄雾浸润的跑道。脚步声踏碎了寂静,在空旷的操场上激起孤独的回响。
第一圈,呼吸还算平稳;第二圈,胸口开始发闷,喉咙里弥漫开淡淡的腥甜;到了第三圈,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腿都像从粘稠的泥沼里往外拔。
肺叶成了破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跑道边的玉兰树影,在浓雾里旋转起来。
“稳住!调整呼吸!三步一吸!别停!终点就在前面!”刘莉莉那百灵鸟般的声音,此刻因用力嘶喊而微微劈叉,穿透我沉重的喘息,成了混沌意识里唯一的灯塔。
我咬紧牙关,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冲过第四圈的终点线。
双手撑着膝盖,我弯下腰,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挣脱束缚。
汗水滚过额头,砸在灰红色的塑胶上,洇开深色的小点。
刘莉莉快步跑来,把拧开盖子的水壶塞到我手里:“3分45秒!比昨天快了5秒!羽大人,杠杠滴!再练几天,满分稳稳的!”
“谢谢!”我接过水壶,猛饮了一通,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这一千米下来,都要喘劈叉了!呼——”
“嗯!多练练,你肯定没问题的!”刘莉莉打气道。
我抬眼望向跑道尽头,玉兰枝头深青色的花苞,在乳白的晨雾里沉默着,紧紧裹着内里呼之欲出的玉白,像引而未发的箭矢。
我用力抹了把脸,汗水和雾气混在一起。
胸腔里翻腾的不仅是疲惫,还有一股近乎自虐的倔强——就像那玉兰,积蓄,只为最终的绽放。
如果说长跑是与自己体能的拉锯战,那实心球,就成了横在我体育满分征途上最顽固的堡垒。
无论我如何憋红了脸,调动全身力气,甚至助跑投掷,那沉重的球体总像跟我作对,一次又一次,固执地砸在九米线前的沙坑里,留下一个又一个令人沮丧的浅坑。
离那该死的9.6米,总是差着绝望的一小截。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丝丝缕缕缠上来,勒得心头发紧。
又一次沉闷的落地声后,我颓然站在投掷线前,盯着沙坑里那道刺眼的界限,眉头拧成了疙瘩。
旁边记录的刘莉莉,笔尖在成绩单的“9.1米”上顿住,也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踱了过来,是费政老师。
他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憨厚又洞悉一切的笑容,目光扫过沙坑里实心球的落点轨迹,又落在我写满不甘的脸上。
“莫羽啊,”费老师慢悠悠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物理老师特有的笃定,“光靠蛮力,可砸不开物理世界的大门。瞅瞅你这抛物线,”
他胖乎乎的手指凌空比划着我刚才投掷的弧线:“角度太低了,出手那一下,劲儿是使足了,可方向没吃准。知道啥叫‘斜抛运动’不?出手角度和初速度,那是决定射程的黄金搭档!来来来!跟我来!”
我和刘莉莉对视一眼,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立刻跟上了费老师那略显蹒跚却目标明确的步伐。
物理实验室里弥漫着仪器特有的金属和润滑油味儿,宁静又肃穆。
费老师没废话,直接走到实验台前,拿起一个光滑的小钢球,又熟练地调整好一个带角度刻度的斜坡发射装置,将钢球稳稳放在发射器凹槽顶端,按下释放钮:“看好了!”
小钢球沿着光滑轨道加速下滑,在末端以一个精准的45度角,“嗖”地飞射出去,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稳稳落入远处桌面画好的圆心靶内。干净利落,轨迹完美。
“漂亮!”刘莉莉忍不住低呼。
“看到没?!”费老师指着那完美的抛物线,眼中闪着光,“理想情况下,45度角能获得最大水平射程。你扔实心球,道理一样。不能光想着往上扔,也不能光想着往前砸。要找到那个点——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蹬地、转胯、送肩、挥臂,一气呵成!力量顺着腰背传到手臂,最后在出手瞬间爆发,斜向上方45度左右送出去!让球沿着最‘经济’的路线飞!”
他示意我站到实验台空地,亲自上手调整我的站姿:左脚前踏,重心下沉落在微屈的后腿上。
“记住,后腿是弓身!蹬地是发力根!”费老师的大手有力地按在我的后腰和肩胛,“转!用腰胯带动上身,像拧紧的发条!送肩!手臂是鞭子梢!”
他模拟着动作,我的身体被他引导着,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力量从脚底升起,经由腰胯扭转,贯通肩背,最终汇聚到持球的手臂。
“出手点!记住这个感觉!眼睛看斜上方45度方向的那个假想目标点!球,是朝那里‘送’出去的,不是‘砸’!”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像锤子敲进了我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清晨跑道的尽头,总能看到一个笨拙却无比专注的身影。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蹬地、转体、送肩、挥臂的动作,没有球,只有空手模拟。
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那道完美的银色抛物线,感受着费老师强调的力量传导链条。
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肌肉在重复中酸痛、颤抖,但我咬紧牙关,把每一次枯燥的挥臂,都当作对那道满分界限的叩击。
玉兰树梢的花苞,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下,悄然膨大,灰褐色的外壳被内里的力量撑开更明显的缝隙,透出更多温润坚定的玉白,仿佛也在默默积蓄,等待着和我一样的释放。
暮色四合,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推开家门。
厨房里飘出的清甜气息瞬间包裹了我。
母亲正守着炉灶,小锅里咕嘟着深紫色的液体,几串饱满的藤萝花穗在糖水中沉浮翻滚,清水被染成剔透的紫玉色,浓郁的花香混合着冰糖的清甜,温柔地弥漫了整个小屋,瞬间驱散了满身的疲惫和操场上的沙尘气。
“回来啦?快洗手,藤萝冰糖水,刚熬好,凉一凉正好。”母亲回头,温和地笑着,将一碗晶莹剔透、飘着几瓣紫色花瓣的糖水放在桌上。
我捧起碗,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掌心。
小心啜饮一口,清甜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着藤萝特有的芬芳,瞬间滋润了四肢百骸。
这甜意如此熨帖,恰如每晚九点,书桌上那台红色电话机准时响起的清脆铃声。
听筒那头,晓晓的声音正带着电流的微噪和独属于她的清甜跨越七十里的距离从油田一中传来:“羽哥哥,今天的‘发射’练习感觉如何?找到费老师说的那个‘黄金角度’没?……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相信你!就像这藤萝花,熬过了冬天,甜头都在后头呢!稳住,别浪哦!”
“放心吧!有费老师的技术加持,再加上我的勤奋练习,肯定没问题!”我信誓旦旦地给晓晓吃着定心丸!
妈呀!其实我心里没一点儿底!管它了,按费老师的方法勤练就是了!
“咯咯咯!嗯!一定能过!”晓晓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着,握着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我猜的)。
她的鼓励,带着俏皮的比喻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像另一股温热的糖水,注入心田,与母亲熬煮的藤萝甜汤、与白日里费老师沉稳的指导、与刘莉莉声嘶力竭的呐喊交织在一起,成了支撑我疲惫身躯继续前行的暖流。
窗外的玉兰,在渐浓的夜色里,轮廓愈发清晰,蓄势待发。
终于,在体育考试前三天,迎来了我的“实弹检验”。
放学后的操场,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夕阳真厉害,只要你有影子就能拉长!噗哈哈哈!)。
我站在投掷圈内,深吸一口气,费老师强调的每一个要点在脑中快速闪过:蹬地如根,转胯如轴,送肩挥臂如鞭,目光锁定斜上方45度的虚空。
力量自脚底爆发,腰胯猛地扭转,带动全身,持球的右臂划出一道饱满而有力的弧线——不再是蛮力的砸,而是一次精准的推送!
“走你——!”伴随着一声低吼,实心球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远比以往高耸、流畅的抛物线,像颗沉重的流星,带着决心砸向远方。
“9米7!啊——!”刘莉莉的尖叫几乎破音,她指着沙坑里远超满分线的清晰落点,激动得又蹦又跳,马尾辫甩成了风车,“9米7!羽大人!杠杠滴!你破纪录啦!”
我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看着沙坑里那个深深的印记,脸上终于绽开如释重负又充满喜悦的笑容。
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操场边的玉兰树,暮色中,那玉白的花苞在晚霞映照下,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的辉光,沉静而骄傲,如同对我无声的赞许。
五月十二日,最后一次自测。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操场上已是严阵以待的气息。
孙平老师亲自掐表,楚江南主任背着手在一旁督战。
刘莉莉紧张地攥着小本子。
1000米: 发令枪响,我如箭冲出。
脚步踏在熟悉的跑道上,脑海里是刘莉莉嘶哑的加油声,是晓晓电话里“稳住别浪”的叮嘱,是藤萝冰糖水的清甜。
最后一百米,肺叶灼痛,双腿麻木,我咬紧牙关,仅凭着意志驱动身体,冲刺!撞线!——“3分38秒!”(满分3分40秒)孙老师的声音带着赞许。
立定跳远: 站在起跳线后,凝神,摆臂,蹬地,腾空!
身体在空中尽力伸展,像一张拉满的弓。——“2米41!”(满分2米40米)楚主任微微点了下头。
实心球: 持球,沉腰,蹬转,送肩挥臂!
那道饱含技巧与力量的抛物线再次完美呈现!——“9米7!”(满分9米6米)刘莉莉兴奋地在小本子上狠狠划了个勾。
汗水浸透了运动衫,紧贴在背上,我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胸腔里翻涌的已不仅仅是疲惫,更有一种冲破桎梏、证明自我的巨大畅快。
玉兰枝头,那积蓄已久的花苞,在晨光中似乎又胀大了一圈,玉白的光泽呼之欲出。
1996年5月13日,星期一,晴
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慷慨地洒满大地,微风带着初夏的暖意拂过。
考场气氛肃穆,红线围出的区域里,身着考号背心的学生们神情各异,紧张写在许多人的脸上。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青草被晒暖的气息。
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考号,目光扫过远处那排玉兰——阳光下,枝头已是繁星点点,无数洁白硕大的花朵挣脱了束缚,在绿叶的映衬下傲然怒放,如同无数支点燃的火炬,迸射着纯粹而耀眼的光芒。
它们像是在等我。
第一项,立定跳远。
第一次起跳,落地,电子测距仪冷冰冰报数:“2.38米。”
离满分仅一步之遥,却像一道小小的沟壑。
我退回起跳线,闭上眼,迅速调整呼吸,动作要领清晰回放。蹬地!发力!身体在空中舒展到极限——落地瞬间,脚后跟稳稳压在白线边缘。
“2.42米!”监考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
成了!
第二项,实心球。
沉重的球体握在手中,熟悉的触感带来奇异的镇定。
考场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沉腰,蹬转,送肩挥臂,一气呵成!
手臂仿佛化作了费老师实验室里那根完美的发射轨道,实心球呼啸而出,沿着那条早已在千百次练习中刻入骨髓的45度理想轨迹,飞向远方。
“9.7米!”电子屏鲜红的数字亮起,满分!
尘埃落定,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轰然落地。
稳了!
最后一项,1000米。
跑道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发令枪响,我稳住节奏,保持在第一梯队。
一圈,两圈……进入第三圈,熟悉的疲惫和灼烧感再次袭来,呼吸变得粗重。
最后一圈铃声敲响,体力逼近极限,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肺像要炸开。
就在意识被沉重的双腿拖拽着下沉时,一个清亮得如同冲破云霄的歌声,陡然从看台上响起:
“轻轻杨柳风,悠悠桃花水,小船儿飘了,俊俏的小阿妹——” 是刘莉莉!
她不知何时已考完自己的项目,竟站在了看台最前面,双手拢在嘴边,不管不顾地放声高唱起那首《风含情水含笑》,歌声带着她特有的穿透力,甚至有些跑调,却充满了毫无保留的鼓励和炽热的情感,“——去接久别的情哥哥,远方凯旋归——”
这歌声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注入我几乎僵硬的四肢百骸。
一股热流从心底炸开,瞬间驱散了沉重的铅坠感。
我猛地抬起头,咬紧牙关,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向着终点线发起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冲刺!
风声在耳边呼啸,看台上刘莉莉的歌声和隐约的加油声混合成一片鼓舞的浪潮。
我冲过终点线,身体因惯性向前冲了好几步才勉强停下,弯下腰,双手死死撑住膝盖,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汹涌而下,砸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瞬间蒸腾起微不可察的白汽。
“3分36秒!”计时老师报出成绩,比满分还快了四秒!
当最终三项满分的成绩单递到我汗湿的手中时,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阳光透过玉兰树繁茂的枝叶,在我汗湿的额发和成绩单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远处,盛放的玉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洁白的花瓣反射着阳光,晶莹剔透,如同无声的礼赞。
那积蓄了整个漫长冬季和料峭早春的力量,终于在此刻,迎着初夏的骄阳,毫无保留地、石破天惊地盛放了。
我也一样。
午后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
孙平老师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大箱老冰棍,站在操场边的树荫下,乐呵呵地招呼着刚结束“战斗”的我们:“来来来!都过来!一人一根,解解乏,压压惊!咱们这体育关,算是闯过去啦!”
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抢着散发着寒气的冰棍,笑声和喧闹瞬间驱散了考场的紧张氛围。
我也拿到了一根最普通的绿豆冰棍。
走到一旁,剥开朴素的包装纸,露出里面凝结着细密冰晶的浅绿色冰体,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
“咔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齿间响起。
冰凉、清甜,带着绿豆沙朴素的香气,瞬间席卷了被烈日和汗水浸透的口腔,顺着食道一路滑下,直抵心脾。
那极致的凉意,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甘霖,浇灭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燥热和疲惫。
这凉意如此纯粹、如此透彻,仿佛能涤净所有的艰辛与挣扎。
然而,就在这沁骨的冰凉深处,一股温热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满足,却像被唤醒的种子,悄然顶破心田,破土而出,迎着阳光,开出了一朵名为“苦尽甘来”的花。
我抬起头,望向操场边那株盛放的玉兰。
满树繁花,在五月的晴空下,正燃烧着最纯净、最耀眼的光芒。
我知道,好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