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有了名字,挂了军旗,定了规矩,配了钥匙。
但张野知道,一个“家”真正的成型,不是靠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是靠人,是靠那些走进来、留下来、把这里当回事的人。
租下仓库后的第三天,张野又去了县城。他买了些基本的生活用品:几个水杯、一包茶叶、一个小热水壶、还有几卷垃圾袋。东西都不贵,但摆在仓库那张旧桌子上时,这个空间终于有了点“有人气”的样子。
他烧了一壶水,泡了杯茶,坐在桌边慢慢喝。茶水很烫,雾气升腾起来,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光线中缓缓旋转。仓库里很安静,只有热水壶偶尔发出的咕噜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张野环顾四周。八十平的空间,在打扫干净、摆上最基本的家具后,显得更加空旷。墙壁上的霉斑虽然擦过了,但痕迹还在,像岁月留下的伤疤。水泥地面粗糙不平,扫不尽的灰尘在阳光的斜照下清晰可见。那面旧军旗在对面墙上静静垂着,褪色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沧桑。
但这已经是他和兄弟们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家”了。
他想起游戏里拾薪者驻地的样子——从最初那个破旧的小院子,到现在的城墙、了望塔、训练场。也是一点一点建起来的。现实里的这个仓库,或许也能这样。今天添张桌子,明天加把椅子,后天也许能弄个简易的书架。慢慢来,总会像样起来的。
正想着,仓库的铁门被敲响了。
声音很重,是拳头砸在铁皮上的闷响,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张野愣了一下——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今天会来,钥匙也只配了五把,都在核心成员手里。谁会来?
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只看到一个人影的轮廓。
“谁?”他问。
“会长!是俺!柱子!”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依然洪亮。
张野连忙拉开门栓,推开铁门。
赵铁柱站在门外。
他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蓝色工装,但更脏了,沾满了灰尘和白色的石灰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袋子很沉,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脸上挂着汗,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脚上那双劳保鞋鞋头已经磨得发白,鞋底沾着厚厚的泥。
“柱子?”张野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隔壁市工地吗?”
“今天休工!”赵铁柱咧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俺请了一天假,坐了三小时车过来的!”
“快进来!”张野侧身让他进来,接过他肩上的编织袋。袋子确实沉,张野一个趔趄才稳住。
“小心小心!”赵铁柱赶紧扶住袋子,“里面有点沉。”
“什么东西这么沉?”张野把袋子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嘿嘿,好东西。”赵铁柱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他走进仓库,先是环顾了一圈,眼睛亮了:“哎呦,收拾得真干净!比上次来更好了!”
“就随便弄弄。”张野关上门,走回来,“你吃饭了吗?这么远过来,累坏了吧?”
“不累不累!”赵铁柱摆手,但张野看到他抬手时,手臂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那是长时间体力劳动后的生理反应。“路上吃了俩馒头,饱着呢。”
张野不信。他走到桌边,拿起热水壶倒了杯热茶:“先喝口水。”
“哎,谢谢会长。”赵铁柱接过杯子,也不嫌烫,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喝完,他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抹嘴,“这茶真香!”
“就是普通的绿茶。”张野说,“你先坐,休息会儿。”
赵铁柱在桌边坐下,但没闲着,眼睛还在仓库里到处看。他看到墙上的军旗,眼睛更亮了:“老爷子寄的旗挂上了!真好!有这面旗,这儿就有魂了!”
“嗯。”张野在他对面坐下,“老爷子说,旗挂上,魂就在了。”
“老爷子说得对。”赵铁柱很认真地点头,然后想起什么,指着地上的编织袋,“对了会长,俺带了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这么沉?”
“你看。”赵铁柱站起身,走到编织袋旁,蹲下身,拉开拉链。
张野也走过去看。
编织袋里最显眼的,是一副哑铃。
确实是“一副”——两个铁疙瘩,中间用一根铁杆连着。哑铃很旧,漆已经掉光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铁锈。铁杆两端有些变形,像是被重物砸过。但整体还算完整,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是实心的。
赵铁柱小心翼翼地把哑铃从袋子里抱出来,放在水泥地上。沉闷的撞击声再次响起,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这是……”张野看着那副旧哑铃。
“俺从工地上淘换来的。”赵铁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以前工头用的,后来坏了就不要了。俺看着还能用,就要过来了。想着……想着放这儿,谁来了都能练练。”
他说着,蹲下身,用手掌抹了抹哑铃表面的灰:“虽然旧了点,但分量足。一个二十斤,两个四十斤。练练胳膊,练练胸肌,对身体好。”
张野也蹲下身,伸手握住哑铃的铁杆。冰冷,粗糙,锈迹硌手。他试着拎了拎,确实沉,一只手勉强能提起来,但想举起来就难了。
“你……大老远背这个过来?”张野抬头看向赵铁柱。
“嘿嘿,不重。”赵铁柱笑,“俺在工地上扛水泥,一袋一百斤,一天扛几十袋呢。这个才四十斤,小意思。”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张野知道从隔壁市坐三小时车过来,再背着四十斤的哑铃,绝不是“小意思”。他看着赵铁柱憨厚的笑脸,看着他额头上还没擦干的汗,看着他工装上洗不掉的污渍,喉咙忽然有些发紧。
“柱子,”他轻声说,“谢谢。”
“谢啥!”赵铁柱摆摆手,“咱们是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了……”
他顿了顿,环顾仓库,眼神变得很认真:“会长,这儿是咱们的家。家就得有家的样子。得有桌子椅子,得有茶水,也得有……有能让兄弟们强身健体的东西。俺没文化,不懂那些大道理,但俺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们在游戏里打打杀杀,在现实里也得有个好身板才行。”
这番话很朴实,但每一个字都砸在张野心上。他想起母亲说的话:“对朋友要真心。”赵铁柱对他,对拾薪者这个“家”,真的是掏心掏肺。
“你说得对。”张野站起身,也把赵铁柱拉起来,“来,咱们把哑铃放好。”
两人在仓库里转了一圈,最后决定把哑铃放在墙角——那里空间相对宽敞,又不会碍事。赵铁柱把哑铃摆正,左右看了看,觉得满意了,才拍拍手上的灰。
“对了,还有。”他又回到编织袋旁,从里面掏出几个苹果。苹果用旧报纸包着,红彤彤的,看起来很新鲜。
“路上买的,给兄弟们尝尝。”赵铁柱把苹果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又拿出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张野,“会长,你先吃一个。”
张野接过苹果。苹果很凉,表皮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果香。他咬了一口,很脆,很甜,汁水充盈。
“好吃。”他说。
“那就好。”赵铁柱笑了,自己也拿了一个,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很香,咔嚓咔嚓的,连果核都啃得干干净净。
两人就站在仓库里,吃着苹果,谁也没说话。阳光从高窗透进来,在水泥地上切出明亮的光块。灰尘在光柱中缓慢飞舞,像微小的星辰。空气里有苹果的甜香,有铁锈的味道,有灰尘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并不好闻,但很真实。
这就是他们的“家”。简陋,粗糙,但温暖。
吃完苹果,赵铁柱又闲不住了。他在仓库里转悠,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他走到周岩用木板隔出的那个小区域,推了推木板,点点头:“周岩兄弟手艺不错,这隔板挺结实。”
又走到水电线路旁,看了看新接的电线:“这线走得整齐,一看就是专业。”
最后他走到墙边,仰头看着那面军旗,看了很久。
“会长,”他忽然说,“俺这辈子,没当过兵,是个遗憾。”
张野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着:“为什么想当兵?”
“小时候看电视,觉得当兵威风。”赵铁柱说,“长大了才知道,当兵不是为了威风,是为了……为了能保家卫国。”
他说“保家卫国”四个字时,语气很郑重,像是在说一件非常神圣的事。
“俺爹妈死得早,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赵铁柱继续说,声音低了些,“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腿上中过弹,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常跟俺说,当年在朝鲜,零下四十度,没吃的没穿的,但没人后退。为啥?因为身后是祖国,是家。”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看着那面旗:“俺没文化,只能在工地搬砖。但俺觉得,在游戏里,咱们做的事,有点像爷爷说的‘保家’。咱们守驻地,护兄弟,不让别人欺负。虽然只是游戏,但那份心,是真的。”
张野静静听着。他第一次听赵铁柱说这么多话,说这么深的话。这个平时憨厚木讷、只知道冲在最前面的汉子,心里藏着这么重的情怀。
“柱子,”张野说,“你在游戏里,已经是我们的‘墙’了。”
赵铁柱转过头,看着他,眼睛有些红:“会长,你说……咱们能一直这么下去吗?游戏里的驻地,现实里的这个仓库,还有兄弟们……能一直不散吗?”
这个问题,张野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但他现在有了答案。
“能。”他说得很肯定,“只要我们心在一起,就能。”
赵铁柱用力点头:“俺信你。”
两人又在仓库里待了一会儿。赵铁柱帮张野把新买的东西归置好,又把仓库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虽然张野已经打扫过了,但他说“再多打扫一遍更干净”。打扫完,他累得满头大汗,但脸上一直带着笑。
下午三点多,赵铁柱该走了。他还要赶三小时车回工地,明天一早要上工。
“会长,俺走了。”他背起空了的编织袋,站在门口。
“路上小心。”张野送他出门,“到了发个消息。”
“哎!”赵铁柱应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仓库,看着张野,很认真地说:“会长,这儿真好。下次俺还来。”
“随时欢迎。”
赵铁柱笑了,挥挥手,转身走了。那个穿着脏兮兮工装的背影在巷子尽头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张野站在仓库门口,看了很久,才转身回去。
仓库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但这一次,感觉不一样了。墙角多了副旧哑铃,桌上多了几个苹果,空气里多了赵铁柱留下的汗味和笑声。
他走到哑铃旁,蹲下身,再次握住那冰冷的铁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它只是一堆废铁。他能感觉到赵铁柱手掌的温度——那个汉子就是用这双手,在工地上扛水泥、搬砖头,挣着辛苦钱;也是用这双手,在游戏里举着盾牌,挡在所有兄弟前面。
哑铃很沉,但沉得踏实。
张野站起身,走到桌边,拿出手机,在核心群里发了条消息:
“柱子今天来了,带了副旧哑铃放在仓库。他说:‘放这儿,谁来了都能练练。’”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回复就来了。
周岩:“哑铃?不错。可以锻炼核心力量,对保持游戏时的坐姿和注意力有好处。”
秦语柔:“收到。赵大哥有心了。”
林小雨:“哇!铁柱哥太好了!下次我去一定要试试!(虽然我可能举不起来……)”
李初夏:“等我出院了,我也要去练练!医生说要适当锻炼。”
王铁军老爷子没回复文字,发了一段语音。张野点开,老爷子沉稳的声音传来:“哑铃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告诉铁柱,他做得对。”
看着这些回复,张野笑了。他把手机放下,走到仓库中央,环顾这个空间。
墙壁依旧斑驳,地面依旧粗糙,窗户依旧脏兮兮。但这里有了桌子椅子,有了茶水,有了军旗,有了哑铃,有了兄弟们的情谊。
母亲说,家就是有灶台、有热饭、有等待的地方。
这里没有灶台,没有热饭,没有母亲等待的身影。但它有兄弟们能打开的锁,有共同定下的规矩,有象征军魂的旗帜,有赵铁柱背来的哑铃。
也许,这就是他们这群人的“家”。
张野走到墙边,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面褪色的军旗。布料粗糙,但很温暖,像老兵的手掌,像赵铁柱的肩膀。
然后他转身,锁上门,离开。
回山里的路上,夕阳正浓。金色的余晖洒在山路上,洒在路旁的竹林上,洒在他身上。他走得很慢,心里很满。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赵铁柱发来的消息:“会长,俺上车了。三个小时后到。仓库真好,哑铃您记得练练。”
张野回复:“到了报平安。我会练的。”
他收起手机,继续走。山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凉意,但他不觉得冷。
因为他知道,在县城西郊那个破旧的仓库里,有一副旧哑铃,在等着所有兄弟去练练。
因为他知道,在游戏里,在现实里,他们都有一堵叫“赵铁柱”的墙。
因为他知道,无论前路多难,他们不是一个人在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但这次,影子不再孤单。影子旁边,仿佛还有另一个影子——一个背着编织袋、穿着工装、憨厚笑着的影子。
两个影子并肩,走向远方。
夜色渐浓,星辰渐亮。
明天,游戏里的铁矿战争就要正式打响。
但今晚,张野睡得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