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运看着那鲜红如血的名字,又望向身旁已将印鉴悄然收回怀中、重新将丈二长槌斜倚肩后的梁撞撞,心中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学政再次深深一揖:“学生……谢大人主持公道!”
梁撞撞面无表情,仿佛刚才持槌砸桶、以印威慑的并非是她。
她目光扫过人群中那几个如同丧家之犬、浑身污泥、面如死灰、正欲偷偷溜走的康家族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稍纵即逝的弧度。
康族长等人对上她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吓得浑身一哆嗦,更加慌不择路地想要挤开人群逃窜。
就在这时,梁撞撞的目光落在了街角。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汉,吃力地推着一辆陈旧的独轮车,正小心翼翼从人群边缘试图通过。
车上堆叠着几层用稻草和草绳精心捆扎、码放整齐的粗陶坛子。
坛子口用泥巴和油纸封着,隐约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带着发酵气息的咸涩酱香。
这是漳州乃至闽南一带寻常百姓家冬日必备之物——自家酿制的虾酱、鱼露或者豆酱。
冬日捕捞的小鱼小虾经过腌制发酵,正是开春前后风味最足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备上几坛作为一年的调味根本。
老汉显然是推着自家做的酱货,想去市集换点钱。
梁撞撞扛着丈二长槌,大步流星走到老汉车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荷包,里面装着康大运祖母硬塞给她的零钱。
掂量了一下,梁撞撞从里面掏出几枚明显超出那几坛酱货价值的银角子,不由分说地塞到目瞪口呆的老汉粗糙的手里。
老汉看着手里的银子,又看看梁撞撞身后那杆煞气腾腾的长槌和满地狼藉,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姑…姑娘…这…这太多了…使不得啊…”
梁撞撞不理他,左手依旧扛着长槌,右手却极其自然地伸出,不是去搬坛子,而是用那坚韧光滑的槌杆尾部,看似极其随意地、轻轻地在独轮车一侧的车辕上一点!
“哎哟!”老汉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整个独轮车重心瞬间偏移。
他本就年老力衰,推着沉重的酱坛本就勉强维持平衡,被这轻轻一点,车子立刻歪斜失控!
“哗啦啦——哐当!噗嗤!”
车上捆扎好的酱坛如同山崩般滚落下来。
沉重的粗陶坛子,精准无比地砸向那几个正狼狈不堪、慌慌张张从泥水里爬起、试图逃离的康族长等人!
“啊!我的腰!”
“哎呦喂!”
康族长刚抹掉脸上的污泥,就被一个滚落的酱坛狠狠砸在脚踝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再次摔倒在地。
康富更惨,脚下一滑,正摔了个大马趴,脸朝下,一个沉重酱坛不偏不倚砸在他撅起的屁股上,痛得他当场嚎叫起来。
酱坛碎裂,浓稠腥咸、颜色暗红的酱料瞬间喷溅而出,糊了他们满头满脸满身!
原本就沾满污泥秽物的衣衫,此刻更是被腥咸酱料裹得严严实实,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
碎裂陶片甚至划破了他们的衣裤和皮肉,虽然不深,但刺痛感和极致的狼狈感让他们几乎崩溃!
“我的酱!我的坛子啊!”老汉心疼地惊呼,但看着手里的银子,又看看眼前的情形,终究是没再敢出声。
梁撞撞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都没看那满地酱料污泥混合、哀嚎翻滚的康家族人。
她扛起长槌,转身对刚刚经历过悲喜两重天的康大运,语气平淡依旧:“走吧,可惜了好酱。”
康大运看着眼前这充满市井烟火气息又狠辣精准的报复,再看看梁撞撞扛槌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快步跟了上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酱料腥咸和康家人哭爹喊娘的哀嚎声,成了这场贡院风波最接地气、也最解恨的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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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城的春花还未释放全部芬芳,康家小院的书斋里已是墨香隐隐。
康大运院试案首的朱红捷报压在堂屋供桌上,康老太太每日擦拭三遍,略显浑浊的眼底是十年沉郁一朝得解的泪光,也有一丝更深的不安——孙儿的路,才走了第一步,秋闱的刀山火海还在后头。
康大运则彻底闭门谢客,案首的荣光与压力化为书页间沙沙的笔触,窗棂透出的油灯光亮常至深夜。
天气有些闷,书斋窗户大敞着,依旧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墨香和无形压力。
康大运放下手中的《春秋繁露》,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首的荣光褪去后,是更深的沉寂和即将到来的秋闱重压。
油灯跳跃的火苗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康大运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梁撞撞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用井水湃过的绿豆汤,静静站在门框的阴影里。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靛蓝短打,长发松松绾着,昏黄的光线模糊了她的轮廓,平添几分难得的柔和温婉。
“歇会儿?”她声音不高,走进来将碗放在书案一角。
好像上次向学政暴露过苏禄长公主玉印后,梁撞撞的情绪平静许多,想来应是权利带的好处,让真梁姑娘不再霸道地主导她的思想。
这也是梁撞撞近日在思考的问题。
听康康说过,真梁姑娘的父亲是被谢砚舟的伯父害死的,只是没有证据。
梁撞撞想,或许只要用好玉印,就有可能帮她报仇。
真梁姑娘若是大仇得报,应该不会再左右自己的情绪,干扰自己的行为了吧?
可一个外国的印鉴能起什么作用呢?又该如何让它在大昭起作用呢?
梁撞撞想不明白。
“嗯。”康大运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关切:“听说……你又想出海了?”
消息是康康白天念叨时他听到的。
梁撞撞没否认,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向院中那棵枝叶繁茂的榕树。
“秋闱还有些时日,‘云槎优选’不能停,船修好了,货也备了些许,铁器却还差得远。”
梁撞撞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她知道康康不可能不向主子做汇报。
而且,她现在用的货、船、人,都是康大运提供的,康大运相当于提供给她发展平台的大老板,作为下属,不能欺上瞒下不是?
“这次……去哪里?”康大运追问。
他只知道梁姑娘上次去了南洋,具体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却是不知。
康康那小子回来虽然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却像上了锁,只说“梁姑娘不让说”、“海上有大风浪”、“苏禄人很凶但后来好了”、“姑娘可厉害了”之类的片汤话。
康大运能感觉到康康言语间对梁撞撞近乎盲目的崇拜和维护,以及对他这个主子的……一丝丝隐瞒。
这让他心头像堵着什么,只能直接问梁撞撞这个当事人。
梁撞撞沉默了片刻。
窗外树不摇、花不动,也沉默着。
梁撞撞知道康大运在等什么。
苏禄的经历,长公主的身份,那枚印鉴……这些信息如同沉重的石块。
告诉他吗?
连梁撞撞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身份在大昭会带来什么,告诉他就意味着将他也卷入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漩涡。
不告诉他?
两人之间那道因经历悬殊而生的无形沟壑,似乎又深了几分。
这感觉……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