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求求大人!救命啊!”
渔民们被救上“云槎一号”,跪在甲板上哭喊着叩头。
他们来自科伦坡附近一个被佛郎机人洗劫一空的渔村。
从他们语无伦次、夹杂着巨大恐惧和悲痛的叙述中,梁撞撞和她的伙伴们拼凑出了令人震惊的事实——
佛郎机大军重返,科伦坡沦陷,港口被占,炮台林立,女王被困王宫,生死不明!
“大昭西洋总商会馆”被佛郎机人的炮火彻底夷为平地!
留守的十几名“云槎优选”的年轻人——那些曾经是康大运府上的机灵伙计,那些舍弃安稳、追随梁撞撞劈波斩浪闯荡南洋的忠诚手足——全部壮烈战死,尸骨无存!
“轰!”噩耗如九天神雷裹挟最暴戾的罡风,狠狠劈在梁撞撞的天灵盖上!
瞬间,眼前赤红的血光与刺目的黑暗疯狂交织,脑中嗡鸣一片,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摇晃、崩塌!
又是一批!
又一批好兄弟折在了这该死的鬼地方!
“红毛……杂种!”她咬牙切齿,齿缝中渗出红丝。
滔天的怒火与蚀骨的悲愤如同地心熔岩,在她五脏六腑内轰然爆发、奔涌冲撞!
那积压已久的自责、痛失手足的剜心之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喉头猛地一甜,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翻涌而上,堵得她几乎窒息,所有嘶吼与咒骂都被死死扼住!
话音未落,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那灭顶的冲击与悲痛,整个人如同被抽去脊梁的玉山,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栽倒!
“殿下!”
安舷肝胆俱裂,惊呼声都变了调,眼疾手快扑上前,用力撑住梁撞撞软倒的身躯,让她不至于砸在冰冷坚硬的甲板上。
她半跪在地,搂着怀中瞬间失去意识的主子,一动不敢动,唯恐牵动她一丝一毫。
定澜已返身朝着船舱方向疾冲,边跑边嘶声厉喊:“外鉴大师!快!”
旁人或许只道是梁撞撞骤闻噩耗,急痛攻心,可安舷与定澜却最是清楚,再次听到损失家中伙计的消息,对梁撞撞的打击有多大。
上一次与阿尔布克尔克在果阿的战斗,那惊心动魄的惨胜,那数十条再也回不来的鲜活生命,早已化作沉重的枷锁,日夜拷问着梁撞撞的心魂。
她始终认定是自己当初轻敌冒进、筹谋不周,才累得兄弟们血染碧波,甚至差点葬送了康健、康康这对左膀右臂。
那本厚厚的《航海日志》,早已不再是单纯的航程记录。
在它硬壳的封皮下,悄然夹入了数十页密密麻麻的手书纸张。
每一页,都承载着一个名字,一段再也无法继续的人生轨迹——籍贯、年岁、何时入伙、家中尚有何人、性情如何、擅长什么……
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却无一例外地浸满了梁撞撞深不见底的自责与哀思。
多少次夜深人静,当海浪轻拍船舷,安舷或定澜守夜经过舱门,便能看到摇曳的灯火下,她们的殿下久久地、近乎凝固地凝视着那些名字。
昏黄的光晕笼罩她低垂的头颅,那紧抿的唇线,那微微颤抖的肩头,还有那在纸页上无声晕开的、比海水更咸涩的晶莹……都诉说着无声的剧痛。
白日里大大咧咧、活泼开朗的姑娘,把所有的悲痛都压缩在夜晚,独自承受。
梁撞撞被平放在浸满夕阳余温的甲板上,面如金纸。
外鉴大师枯瘦的手指捻着银针急落如雨,十宣穴处绽开十点朱砂般的血珠。
定澜颤抖着用竹镊清除她齿间不断溢出的鲜血,暗红血块沾满了她的袖口,铁锈味混着海风漫开。
船尾陡然响起瓷器碰撞声。
一休和尚扯着药箱转身,袍角带倒了瓶瓶罐罐,却浑然不顾,只嘶声催促惊呆的安舷:“七叶莲三钱,库房第三樟木柜!跑起来!”
脚步声撞着心跳贯穿船舱。
这是船队从未有过的兵荒马乱。
甲板上,众人似被钉在原地,海风卷着针袋的牛皮系带抽打在船舷上,噼啪作响。
直到那双紧闭的眼睫倏然颤动,沾血的唇间泄出微弱嘶气,所有人这才松下一口长气,悬着的心也终于归落位置。
他们都亲见、却也都不敢直面——这回真是吓到了——他们从没料到,一向都活力四射、指挥若定的姑娘,竟会倒下。
梁撞撞醒来的第一句话是:“给老子碾碎佛郎机人的龟壳!”
……
科伦坡港的黄昏,因佛朗机人的占领而显得格外阴郁。
佩德罗·德·阿尔布克尔克正在他占据的豪华别墅里,欣赏着刚刚从王宫“借”来的几件珍宝,盘算着如何进一步逼迫提鞞女王就范。
东方女人出嫁就是麻烦,居然还需要什么聘礼,不过,瞧,房子、聘礼,这不都有了?还不用花他一分钱。
而整个锡兰王国都将是即将到手的嫁妆!
就在这时——
“呜——呜——”凄厉的警报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报告!总督大人!海……海面上!大量不明巨舰!从未见过的巨舰!正高速逼近!”了望哨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佩德罗冲到窗边,当看到视野尽头那片如同乌云压顶般笼罩海面的庞大舰队,
尤其是那几艘从未见过的、如同海上城堡般的黑色巨舰时,他脸上的志得意满瞬间凝固,瞳孔骤缩!
那独特的旗帜——八海阎君旗,和他端掉的“大昭西洋总商会馆”门前树立的旗帜一模一样!
难道,那愚蠢的阿尔布克尔克堂弟说的都是真的,“八海阎君”的势力很大?
他端掉的“大昭西洋总商会馆”并非那魔鬼的全部?
可也不该这么快吧?
“八海阎君”是怎么做到在短短三个多月就到达这片海域的?
“快!快!舰队起锚!炮台准备!迎敌!迎敌!”佩德罗的声音变了调,肥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然而,太迟了!
梁撞撞舰队的战术早已炉火纯青,尤其是在拥有压倒性的火力与技术优势时。
梁虎和桅守率领的分舰队如铁钳般精准卡住海湾的南北入口,黑洞洞的炮口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逃窜路线。
梁撞撞亲率“云槎一号”、“二号”,以及“磐石”、“定海”等主力舰,如同两柄重锤,对准了港口内锚泊的佛郎机战舰群和沿岸新建的炮台。
港口内的佛郎机战舰只有两艘卡拉维尔和一艘卡拉克船,其余都是抢掠的锡兰渔船,此时乱作一团,许多船只连帆都来不及升起。
岸上的炮台倒是反应更快一些,炮手们在军官的皮鞭下手忙脚乱地装填弹药。
但他们的射程,在云槎舰队膛线巨炮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嘟嘟嘟嘟嘟嘟嘟~~”
随着激越的冲锋号响,比惊雷更恐怖的尖啸撕裂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