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爱国那份关于台钻事故的技术分析报告，是用从吴技术员那儿要来的蓝格稿纸写的，字迹工整得像刻出来的。
他没写一句猜测，没提一个名字，全是干货：主轴轴承（型号6204）在考核时已存在早期疲劳损伤的声学特征分析；比赛时短时加载导致剥落扩展的应力计算模型；莫氏锥孔内铜屑（尺寸约0.5x0.2mm）的嵌入位置、角度与钻头加载时应力集中点的关系图解；以及，根据锥孔内壁细微擦痕和铜屑变形状态，推断该异物是在钻头安装后、比赛开始前，通过某种特制细长工具从钻夹头侧方孔隙精准置入的可能性分析。
最后附了一张手绘的简易示意图，画着那台钻的局部剖视，铜屑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旁边用小字注明了检查该位置所需的特殊角度照明和放大镜。
报告写完，他先给了周师傅看。周师傅戴着老花镜，在车间午休时借着天窗的光，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手指在那些计算数据上摩挲了一会儿，抬起头：“这些东西，你跟谁学的？”
“自己瞎琢磨，有些是从那本旧外文书上看的原理，结合实际瞎算的。”林爱国答得半真半假。
周师傅深深看了他一眼，把稿纸仔细折好，放进自己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兜：“我晚上去杨工那儿。这事，光靠嘴说不清，得有硬东西。”
报告送到杨总工手里的第二天，厂技术委员会就临时增加了一次审议议题。马主任被叫去列席，回来时脸色灰扑扑的，像在谁家灶膛里滚了一圈。易中海“恰好”在办公室门口碰到他，问了一句，马主任只含糊说了句“上面要重新评估”，就匆匆走了，连平时必抽的烟都忘了点。
易中海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马主任有点慌乱的背影，手指在裤缝边轻轻捻了捻。他转身回了车间，对正在磨钻头的郭大撇子说：“这两天，把你那手理论的东西，也抓抓紧。别到时候，让人挑了错处。”
郭大撇子愣愣地“啊？”了一声，没明白。
风声，在车间里悄悄变了味。原先一面倒的“林爱国技术不精”的议论，渐渐掺进了别的声音：
“听说技术科那边觉得事有蹊跷……”
“那台钻本来就老掉牙了……”
“铜屑怎么进去的？邪门……”
林爱国照常干活，学习，去食堂吃饭。只是打饭时，排在他后面的两个其他车间的青工，会多看他两眼，小声嘀咕：“就他啊？”“看着挺稳当一人。”
这天中午，他端着饭盒刚在角落坐下，王铁牛就挤了过来，扒拉了两口白菜帮子，凑近低声道：“我表舅又来信儿了，那个刘卫东，从街道拿走的不止你家的材料，还有好几家呢，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过你家那份……他好像特别‘上心’，单独装了个档案袋。”
林爱国夹起一块煮过头的土豆：“知道了。”
“还有，”王铁牛声音压得更低，眼神瞟向斜对角正在跟人吹牛的许大茂，“许大茂那孙子，这两天老往行政科那边溜达，跟刘卫东打过照面，还递了烟。你说他……”
“铁牛，”林爱国打断他，“帮我个忙。这两天，帮我留意一下，郭大撇子除了在车间，还常跟哪些非车间的人接触，特别是……下班后。”
王铁牛眼睛一亮：“懂了！包我身上！”
下午干活时，林爱国感觉口袋里好像多了点东西。趁去厕所的工夫，他摸出来一看，是一张揉得皱巴巴、边缘不规则的草纸，像是从什么本子上匆忙撕下来的。纸上用很淡的、几乎褪色的铅笔写着几行歪斜的字，还有简单的线条连接。
字迹模糊，勉强能辨：“孙（仓）”、“李（徒）”、“易（学）”、“赵（锻）”、“……差别在……淬火纹……边角处理……仿品？”旁边画了个粗糙的盒子状图形，打了个问号。最下面，有两个字稍微清楚点：“当心”。
没有落款。但这纸的质地，还有那稚拙的字迹和内容……林爱国心脏猛跳两下，迅速把纸团塞回口袋最深处。是聋老太太！她让小当送来的？铁盒里的东西？
“差别在淬火纹和边角处理”……这和老太太之前说的对上了！这纸条，是当年赵锻工记录的“不对劲”之处？老太太藏了这么多年，现在撕下一角给他，是警告，还是……信任？
“当心”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
下班回到宿舍，他刚把纸条小心展平，夹进德文手册的封皮夹层，门就被敲响了。不是许大茂那种鬼祟的敲法，是带着点不耐烦的“咚咚”声。
开门，是一脸晦气的郭大撇子，手里还拿着个笔记本。
“林爱国，吴技术员通知，明天晚上下班后，在厂业余学校教室，给这次参考技工考核的人做最后一次集中辅导，都得去！”他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眼神却飘忽着，不敢跟林爱国对视。
“知道了，谢谢郭师傅通知。”林爱国平静地说。
郭大撇子像是完成任务，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背对着说了句：“听说……这次辅导，吴技术员要划重点，讲难点。”说完，加快脚步走了。
划重点？讲难点？林爱国关上门，若有所思。这是对方察觉技术报告的事，想在理论考核上加倍下功夫，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吴技术员想借机做点什么？
第二天晚上，业余学校那间最大的教室坐满了人，多是各车间的青工，烟雾缭绕，哈欠连天。吴技术员站在讲台上，还是那身一丝不苟的中山装，眼镜片反射着日光灯的白光。
他没讲套话，直接切入正题，开始分析技工理论考试中几种常见的“易错题型”和“命题陷阱”。他语速不快，但条理极其清晰，结合实例，把一些容易混淆的概念、容易忽略的隐藏条件、甚至是一些特定条件下才会成立的“例外情况”，讲得明明白白。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开始认真记笔记。
“……比如这道关于公差配合的选择题，”吴技术员在黑板上画着示意图，“题干给的条件很宽松，似乎几个选项都可行。但如果你注意到这个隐藏的前提——‘在无冲击、低速轻载工况下’，那么，只有c选项的配合方式，既能保证定位精度，又符合经济性原则。其他选项，要么精度过剩浪费成本，要么在长期运行后容易产生微动磨损，留下隐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我们搞技术的，特别是机修，眼里不能只有‘能不能用’，还要有‘为什么这么用’，以及‘这么用可能会留下什么隐患’。有时候，试卷上的‘错’，放到实际生产里，就是事故的根子。”
这话，听起来是泛泛而谈，但坐在后排的林爱国，却看到前排的郭大撇子，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记笔记的手有点发抖。易中海也坐在前排角落，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发青。
吴技术员又讲了几种在计算题里“埋坑”的方式，比如单位换算陷阱、公式适用条件忽略、近似计算导致的累积误差判断等等。每讲一种，他都用红粉笔在黑板上写个大大的“注意！”，敲得黑板梆梆响。
“最后提醒大家，”辅导结束前，吴技术员合上讲义，“审题要慢，要细。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特别简单，或者条件给得特别‘完美’的题目，多问自己一句：真的这么简单吗？命题人想考我的，到底是什么？”
散会后，人群嗡嗡议论着往外走。郭大撇子走得最快，几乎是小跑。易中海则慢吞吞收拾东西，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径直走向正在整理讲台的吴技术员。
林爱国故意磨蹭了一下，留在教室后排阴影里。
“吴技术员，讲得很透彻啊。”易中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易师傅过奖，分内之事。”吴技术员头也没抬。
“有些东西，讲得太透，会不会……让有些人，钻了空子？或者，想多了？”易中海语气平淡，却带着股压力。
吴技术员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易师傅，考试是为了检验真实水平，筛选合格人才。如果因为怕人‘钻空子’‘想多了’，就不把该讲的讲清楚，那才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您说呢？”
易中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扯出个没什么温度的笑：“也是。吴技术员觉悟高。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离开，步子迈得又沉又稳。
吴技术员看着他消失在门口，这才轻轻吁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转头，看见林爱国还在后面，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拿起讲义走了。
林爱国走出教室，夜风一吹，脑子格外清醒。吴技术员今晚讲的，哪里是“重点难点”，分明是一份“防坑指南”。他几乎是把对方可能在试卷上做手脚的方式，提前拆解了一遍，曝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这一手，漂亮。但也把吴技术员自己，彻底推到了明处，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他抬头看看漆黑的天，没有星星。
考核的战场，已经从车间，蔓延到了试卷上。
而他的战场，从来就不止一个。
他摸了摸口袋，那里有母亲死亡证明的线索，有赵锻工残缺的笔记，还有一场跨越三十年的迷雾。
该去找找那位厂医院的副院长，还有那位关键的目击者——贾张氏，“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