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刑侦支队的桑塔纳刚拐过第三个街角，李建国就猛地拍了下方向盘。
车窗外，一辆银灰色摩托车正以近乎贴地飞行的姿态掠过斑马线，尾气管喷出的蓝烟在晨雾里拖出半条扭曲的蛇。
“这帮小兔崽子！”
李建国粗声粗气地骂了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上周刚判了那起电动车飙车撞死人的案子，全市首例非机动车入刑，还敢顶风作案？迟早把自己作死！”
副驾驶座上的林墨正低头擦拭着解剖刀，刀刃在晨光里闪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他指尖顿了顿，目光越过挡风玻璃望向摩托车消失的方向，轻声道：“速度超过八十了，那个路段限速四十。”
后座的苏语立刻掏出笔记本记下：“回头让交警调监控，查查牌照。”
她推了推眼镜，看向林墨的侧脸，“墨哥，你这眼睛比测速仪还准。”
林墨没接话，只是将解剖刀收进工具箱。
他总能看到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此刻街角路灯杆上，正坐着个穿校服的半透明男孩，晃着悬空的双腿，冲那辆远去的摩托车指指点点。
桑塔纳最终停在城郊的废弃工厂门口。警戒线已经拉起，几个穿制服的警员正在维持秩序。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死者男性，大约三十岁，身份暂时不明。”负责现场保护的年轻警员迎上来，递过勘查记录本，“今天凌晨四点被拾荒者发现，死在厂房深处的维修车间里。”
李建国踩着碎砖往里走，皮鞋碾过满地的螺丝和断裂的链条。“又是这儿？上个月刚处理过一起偷车案。”
他皱着眉环顾四周，车间高墙上的破窗漏进几道惨白的天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
林墨的目光落在车间中央的那辆摩托车上。
那是辆改装过的哈雷，车身喷成哑光黑，车把上挂着半截断裂的红色围巾。
死者就趴在车旁，后背朝上，深色夹克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暗红色的血迹在水泥地上晕开，像朵凝固的花。
“墨哥，小心脚下。”
苏语及时扶住差点踩到扳手的林墨，她知道他一旦专注起来，就会忽略周围的障碍物。
林墨点点头，蹲下身掀开死者的夹克。
后心位置有个不规则的创口，边缘外翻，沾着些黑色的颗粒。
他指尖刚触碰到尸体，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正站在哈雷旁边，胸口有个同样形状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淌着透明的液体。
男人的鬼魂低头看着自己的尸体，脸上满是困惑。
“致命伤在后心，”林墨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对苏语说，“创口形态不规则，边缘有挫伤带，像是被钝器反复击打造成的。但奇怪的是，创口深处有灼烧痕迹。”
苏语正准备记录，突然看见林墨的手指在尸体上方停顿了几秒，像是在触摸什么无形的东西。
她知道，这是林墨在和鬼魂交流，于是识趣地退开半步，给了他空间。
“你看到凶手了？”林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鬼魂的回答。
鬼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含混的气音。他抬起半透明的手，指向车间角落的阴影处，又指了指自己的摩托车油箱。
“李队，”林墨站起身，“麻烦让人检查一下油箱，还有角落那堆废弃零件。”
李建国立刻挥手示意技术人员过去。“死因有眉目了？”他走到林墨身边，看着被白布重新盖住的尸体，“不像交通事故，倒像是仇杀。”
“不是仇杀。”林墨望着鬼魂消失的方向，那里有个生锈的铁架台，“死者临死前在和人争执，关于摩托车改装的事。”
苏语正在给哈雷拍照，闻言抬头：“墨哥，你怎么知道？”
“油箱盖被动过手脚，”林墨走到摩托车旁，指着油箱上一道新鲜的划痕，“有人想在这里动手脚，但被死者发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死者很宝贝这辆车，昨晚还特意给它换了新的火花塞。”
李建国挑眉：“你还懂摩托车？”
“刚才那个……”林墨顿了顿，改口道，“现场痕迹告诉我的。”他蹲下身，用镊子从轮胎缝隙里夹出一小片蓝色的塑料碎片，“这不是死者车上的东西。”
技术人员这时在角落发出惊呼：“李队，这里有把带血的扳手！”
扳手是普通的梅花扳手，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边缘还粘着几缕黑色的纤维，和死者夹克的材质一致。更重要的是，扳手的凹槽里卡着一小块蓝色塑料，和林墨发现的碎片完全吻合。
“看来有方向了。”李建国接过证物袋，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查这辆哈雷的车主，还有最近跟他有过改装纠纷的人。”
回警局的路上，苏语已经调出了死者的身份信息。“死者叫赵磊，三十一岁，无业，是本地有名的摩托车发烧友，经常在城郊组织飙车。”她翻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三个月前因为改装摩托车和人打过架，对方叫王浩，也是个飙车族。”
林墨靠在车窗上，看着倒退的街景。赵磊的鬼魂就坐在他旁边，正焦躁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鬼魂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只能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一些画面：刺眼的车灯，争吵的声音，还有一块蓝色的仪表盘。
“王浩的车是什么颜色？”林墨突然问。
苏语立刻搜索：“登记信息是蓝色，雅马哈R1，去年刚买的，改装过三次。”
李建国猛地一拍大腿：“这就对上了！把王浩给我找来！”
然而王浩的审讯并不顺利。这个留着莫西干头的年轻人坐在审讯室里，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一脸不屑。“我是跟赵磊吵过架，但那是因为他嫉妒我的车比他快。”他嗤笑一声，“昨晚我在酒吧喝酒，有十几个兄弟能作证，没空去杀他。”
酒吧的监控确实显示王浩从昨晚十点一直待到凌晨五点，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难道不是他？”苏语看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有些泄气，“那蓝色塑料碎片怎么解释？”
林墨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审讯室墙角。那里站着赵磊的鬼魂，正对着王浩的背影龇牙咧嘴，却又无可奈何。鬼魂突然转向林墨，伸出手做了个拧东西的动作，然后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他在拧什么？”林墨轻声问。
苏语和李建国对视一眼，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去查王浩的车，”林墨转头对李建国说，“重点查刹车和油门，还有仪表盘。”
技术队很快传来消息：王浩的摩托车确实有改装，但刹车和油门都没问题，仪表盘也是原厂配置，没有蓝色塑料碎片的痕迹。
“这就奇了怪了。”李建国挠着头，“难道碎片是别的东西？”
林墨回到法医室，赵磊的尸体已经被送去解剖台。苏语正在准备解剖器械，看到林墨进来，递给他一副手套：“墨哥，死者的随身物品里有个记事本，记了些改装零件的型号，还有几笔欠款。”
林墨戴上手套，拿起记事本翻看起来。纸页上除了零件型号，还有些潦草的数字，像是赌债。他的指尖划过其中一页，突然停住了。那页纸上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个倒过来的闪电。
“这个符号见过吗？”林墨把记事本递给苏语。
苏语摇摇头：“没见过，可能是他们飙车族的什么暗号？”
这时，赵磊的鬼魂出现在解剖台旁，指着自己的后脑勺，又指了指记事本上的符号。林墨注意到，鬼魂的后脑勺有块模糊的阴影，像是被重物击打过。
“重新检查尸体，重点查头部。”林墨对苏语说。
解剖刀划开头皮的瞬间，林墨看到了那块隐藏在头发下的血肿。比后心的创口更早形成，形状像是被圆柱形物体击打造成的。
“死者死前头部受过撞击，”林墨用探针测量着血肿的范围，“时间大概在致命伤前半小时左右。”
赵磊的鬼魂在一旁痛苦地蜷缩起来，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林墨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像是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被人打晕过，”林墨站起身，“然后被拖到车间杀害的。”
李建国接到消息赶过来时，苏语正在分析死者胃里的残留物。“有酒精和安眠药成分，”苏语看着化验报告，“浓度不高，可能是被人下了药，然后灌了酒，伪装成酒后飙车出事。”
“这就说得通了。”李建国来回踱着步，“凶手先把赵磊弄晕，再拖到废弃工厂，伪造现场。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墨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赵磊的鬼魂正站在窗台上，望着远处的摩托车行，手里比划着一个“钱”的手势。
“欠款，”林墨转过身，“记事本上的数字不是赌债，是欠款。有人欠了赵磊的钱，或者赵磊欠了别人的钱。”
苏语立刻调取了赵磊的银行流水：“他最近有几笔大额支出，去向不明。还有，三个月前他给一个叫刘志强的人转了五十万。”
“刘志强是谁？”李建国问。
“一家汽车修理厂的老板，”苏语快速搜索着，“以前也是玩摩托车的，后来因为腿伤退出了。”
林墨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刘志强的照片上。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右腿有些不便，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痕。
“他的修理厂在哪里？”林墨问。
“就在城郊，离废弃工厂不远。”
警车停在“志强汽修”门口时，刘志强正在给一辆卡车换轮胎。看到穿制服的警察，他放下扳手，脸上挤出笑容：“李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李建国亮出赵磊的照片：“认识他吗？”
刘志强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点头：“认识，赵磊嘛，以前一起玩过车。怎么了？”
“他死了，昨晚在废弃工厂。”李建国盯着他的眼睛，“你昨晚在哪里？”
“在厂里加班啊，”刘志强指了指身后的修理车间，“有两个工人能作证。”
林墨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扫过车间角落。那里停着一辆蓝色的摩托车，车把上的仪表盘有块新鲜的裂痕，边缘缺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的线路。
赵磊的鬼魂突然出现在摩托车旁，指着仪表盘，又指着刘志强的腿，脸上满是愤怒。
“刘老板的腿是怎么伤的？”林墨突然问。
刘志强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腿，语气有些不自然：“前年出了车祸，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了。”
“是赵磊开的车吗？”林墨步步紧逼。
刘志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什么意思？”
“三年前，城郊发生过一起摩托车事故，”苏语适时拿出平板，“一辆哈雷闯红灯，撞了一辆电动车，导致电动车司机当场死亡，哈雷车主逃逸。当时的监控坏了，一直没抓到人。”
李建国恍然大悟：“你认出赵磊是肇事者，所以杀了他报仇？”
“不是我！”刘志强激动地挥手，“我是恨他，但我没杀他！”
林墨走到那辆蓝色摩托车旁，弯腰查看仪表盘。缺失的那块塑料，形状正好和在案发现场找到的碎片吻合。
“他不是为了报仇，”林墨直起身，看着刘志强，“你欠了赵磊的钱，对吗？”
刘志强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赵磊用三年前的事故威胁你，向你勒索钱财，”林墨继续道，“你先是给他五十万，但他贪得无厌，还想要更多。你被逼无奈，只能杀了他。”
“我没有！”刘志强突然吼道，“是他逼我的！他说如果我不给他一百万，就去自首，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他说他有人脉，能证明是我怂恿他飙车的！”
“所以你就动了杀心，”李建国拿出手铐，“你假意答应给他钱，约他在废弃工厂见面，先下了药把他弄晕，再用扳手打死他，想伪装成飙车事故。”
刘志强瘫坐在地上，眼泪混着油污淌下来：“那笔钱是我准备给我女儿治病的……他不该逼我的……”
技术人员在刘志强的工具箱里找到了那瓶剩下的安眠药，和赵磊胃里的成分完全一致。扳手的凹槽里残留的黑色纤维，也和赵磊的夹克吻合。
审讯室里，刘志强终于交代了全部罪行。他确实是被赵磊长期勒索，走投无路才痛下杀手。那块蓝色塑料碎片，是他拖动赵磊尸体时，不小心被摩托车油箱刮下来的。
“真是没想到，”苏语合上卷宗，“一起命案，牵扯出三年前的旧案。”
李建国叹了口气：“都说飙车害人，没想到还能引发这么多事。”他看着窗外，一辆警用摩托车正呼啸而过，“回头得跟交警好好合计合计，加强对改装车的监管。”
林墨没有说话，他望着远处的天空。赵磊的鬼魂正站在楼顶，望着城市的车水马龙，脸上带着一丝解脱。过了一会儿，鬼魂转身向远处走去，身影渐渐变淡，最终消失在夕阳里。
苏语注意到林墨的目光，轻声问：“墨哥，他走了？”
林墨点点头，拿起解剖刀开始清洗。刀刃上的反光映出他平静的眼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声的电影。
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桑塔纳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李建国突然放慢车速，指着前方一辆遵守交规的电动车笑了笑：“看，还是有懂事的。”
林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街角的路灯下，那个穿校服的男孩鬼魂冲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引擎的余烬在空气中慢慢散去，留下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