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但也正因如此,你当时才会名落孙山。”
沈清秋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王爷慧眼如炬。想必是学生当年文笔稚嫩,见解粗陋,不入座师法眼。”
“稚嫩?粗陋?”南宫星銮轻笑一声,指尖点在那墨迹之上,“非也。是太过锋锐,太过‘明白’。
你看这里,‘世家子弟,蒙荫即可入仕,寒门俊杰,却因无举荐之门而皓首穷经’,还有这里,‘吏部考功,首重门第出身,次论人情往来,德才实绩反居末流’……”
他每念一句,眼神便冷一分:“你这哪里是在写策论?
你这是在掀桌子,指着鼻子骂遍了满朝朱紫,断了不知多少人的财路与晋身之阶!
如今的主考官,是太傅林维舟,林家自身便是世家领袖之一,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将你的卷子黜落,不是因为你文章不好,恰恰是因为它太好,太真,太具威胁!
若让你这般‘异类’上榜,甚至名列前茅,岂不是在他们苦心经营多年的铁板上硬生生凿开一个口子?他们岂能容你!”
南宫星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他们不需要惊世之才,只需要听话、‘懂事’、符合他们规矩的庸才。
你的落第,非战之罪,乃利益之争尔。你触动的,是盘根错节百年的庞然大物。”
沈清秋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些道理,他后来早已想通,但由南宫星銮如此直白残酷地剖析出来,依旧像一把冰冷的盐,撒在早已结痂却未曾真正愈合的旧伤之上。
“王爷洞若观火。”良久,沈清秋才缓缓吐出几个字,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非是本王洞若观火,是这积弊已深,臭不可闻!”
南宫星銮将文章掷回桌上,语气斩钉截铁,
“他们所维护的‘规矩’,早已成了蛀空国本的蠹虫!科举取士,本应为国选贤,如今却快成了他们私相授受、巩固权势的工具!
长此以往,寒门之心尽失,朝堂之上尽是一群只知钻营、毫无建树的禄蠹,国将不国!”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清秋身上,变得深沉而锐利:“所以,这弊端,必须革除。这规矩,必须打破。”
又闲谈片刻后,南宫星銮离开了清梧院。木槿赶忙跟上,手里的栗子酥还没吃完。
回到书房,南宫星銮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自己一人。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沉寂的王府和更远处模糊的皇城轮廓。
白日里与邹书珩的交锋、方才与沈清秋的对话,白天那所谓的书会,以及更多关于科举场上的污浊传闻,一一在他脑中浮现。
那些僵化死板的经义题目,那些只重辞藻华丽却无实际内容的骈文,那些操纵排名、买卖关节的龌龊勾当。
还有如沈清秋这般真有经世之才却因言论“出格”而被拒之门外的例子……
这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锁,禁锢着人才,也窒息着这个王朝的活力。
“主考官……林维舟之流……”南宫星銮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
若不能掌控选拔人才的核心环节,任何改革都将是空中楼阁。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坚定。
翌日,皇宫,金銮殿。
新帝南宫叶云埋首于奏章之中,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仍保持着帝王的威仪。
听闻内侍通报逍遥王求见,他揉了揉眉心,唇角却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让他进来。”
南宫星銮步入书房,并未依足大礼,只是随意地拱了拱手,便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本,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皇兄近日可是龙精虎猛,批阅奏章的速度,臣弟怕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南宫叶云放下朱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起身从书案后走出,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少在这儿说风凉话。
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竟劳你大驾光临我这沉闷无比的金銮殿。
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特意来探望我这个快被奏章埋了的兄长吧?”
“哈哈……”南宫星銮干笑两声,“皇兄这话说的,臣弟自然是惦念皇兄与皇嫂,特来请安。”
“得了吧你,”南宫叶云毫不客气地拆穿,语气却带着只有面对极亲近之人时才有的随意,
“我是你哥,还能不知道你?若是可以,你恨不得一辈子窝在你的逍遥王府里躲清静,
若非有天大的事,你会主动踏进这宫门?说吧,又琢磨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了?”
南宫星銮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收敛,坐直了身子,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臣弟今日前来,确有一事关国本的大事,想与皇兄商议。”
“哦?”南宫叶云见他神色认真,也收敛了笑意,静待下文。
“科举。”南宫星銮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皇帝,“现行科举之弊,已深入骨髓,取士不公,人才壅塞,所取之人多庸碌逢迎之辈,于国于民无益反害。
长此以往,朝廷将再无真正能臣干吏可用!皇兄,这抡才大典,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南宫叶云神色一肃,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朕何尝不知?只是积弊已久,牵涉甚广,虽说如今世家已经被我们压得不敢露头,但这些在官位上的人,朕还动不了……”
“正因其难,才需下猛药,用重典!”南宫星銮打断道,语气斩钉截铁,
“而第一步,便是要确保主持明年春闱之人,有革故鼎新之志,而非因循守旧、维护私利之徒!
而要做这件事情,人选必须不是世家之人,且背后靠山强硬,这一点当今天下恐怕只有臣弟适合。”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臣弟请旨,明岁春闱,主考官一职,由臣弟亲自担任!臣弟要亲手,撕开这铁板一块,为皇兄,也为这天下,选拔出真正有用之才!”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滴答答。
南宫叶云凝视着自己这位弟弟,深知他看似闲散不羁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锋芒与魄力。此举无疑将将他推至风口浪尖,与庞大的旧势力正面抗衡。